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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袭(温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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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31 11:37: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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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来了,天空吊高了,它像从水里拽出来的细网,亮晃晃的光线漏了出来。那光线像银针一样,射在光胳膊上,有那么一点疼。干活儿的人,能光着胳膊,尽量不穿褂子,为了省衣裳。风也加了劲儿,告诉人们,该准备衣裳了。地里的庄稼,都不一样了。虽然还那么样儿地长在地里,但是,分明是不一样了。这种变化,种地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种地人对秋天的庄稼的心思是苦日子里的美梦。
  山药秧子的根儿鼓起来了,黑黝黝的土裂开了缝,种地人故意不看那缝,但是,心里的高兴都快压不住了。山药好啊,能当饭吃,能当菜吃,有了一窖山药,睡觉都不做噩梦的。
  莜麦铃铛都挂着呢,那莜麦杆子的色儿也是一天一个样儿了。种地人的心里也都挂上了一串串的小铃铛,响的他们心烦意乱的。早就没粮食吃了,男人的胳膊都细了,女人孩子的脸都跟野菜一个颜色。
  胡麻桃子酱红色,不敢看,一看就想起油炸糕的香。但是,那是好些年以前的事儿了。
  鲜艳的,是南坡、东坡上的罂粟花儿,颜色火红火红的,烧得老百姓心里疼。
  这里的老百姓也知道大烟土值钱,但是,那是日本人强行命令各家各户种的,那可是家里花钱跟地主租的上等地,每年就指望它养活一家人活命的。割了大烟,都上交,白搭功夫,白搭地。
  早有人零星拔胡萝卜当果子吃。因为地方管的严,没有啥买卖东西的毛驴垛子来村里。
  山沟里飘着烧蒿子、烧牛粪、羊粪呛人的味道,家家的灶头也蒸着、煮着白菜混着山药、一点莜面的山药丸子。虽然是秋天,但是,整个村子都仍然呈现出一种饥饿。
  这是沽源的坝上地区丰源店平头梁村的秋天。
  一九三八年之后,这里是日本人说了算,老百姓不敢随便说话,但是,还是秋天了嘛。粮食的味道顺着东南风吹进了老少男女的鼻孔里,哪个闻不到呢?
  村子的南头儿,修了不太高的土坯子围墙,围墙里是一个半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办公人员,那是一个伪警察所。当时,丰源店这片儿归伪满洲国。警察所归丰宁警察局管辖,是替日本人维护地方治安的,其实最重要的的,是压制当地老百姓抗日。所长姓郭,是丰宁县大滩人,他手下有十几个狗腿子,都是本县人,被日本人抓来当兵的,这个警察所是给日本人当狗,专门吓唬老百姓的。
  自从村里来过了日本人和长住期下警察后,女人们都尽量不出门露面,男人们哪怕多干半晌活儿,也不想让自己的女人让这些外人看见,孩子们出去玩的也少了,村子一下子冷清起来,狗是要咬的,它们不懂得多个心眼儿,也不懂得看看形势。
  有了这个警察所,几十里外的日本人隔三差五就来转转,甚至找壮实点的农民摔跤,好几个农民都不敢使劲儿跟他摔,不敢惹,有一个楞乎乎的后生还真跟日本人摔了,他把那个哇哇乱叫的日本人压在了身下后,那个日本人给他伸出了大拇指。吃饭的时候,还给了他一个雪白的馒头。日本人吃馒头的时候还蘸着白糖,当然,他不会给这个后生蘸白糖的。他用枪逼着人们干活的时候,也把这个后生拉到一边去,不让他干活,让他跟自己摔跤。其实,摔跤比干活儿更累,日本人是把他当个玩儿物。
  姓郭的警长,经常骑着一匹黑马,在村里村外溜达,他的马,皮毛都黑油油的,发亮,有一个狗腿子天天给它拿梳子梳马鬃呢。大黑马因为骑在警长的屁股底下,也是万分地珍贵,它基本不怎么吃草,庄稼地里长出青苗以后,它就吃上了,一直吃到庄稼地收割完。老百姓都是拿庄稼当孩子的,心里的仇恨都生了根、发了芽。郭警长的礼帽压在额头上,手枪挂在屁股后面。一条大黑狗,跟着马屁股后面跑,见人就是一阵狂咬。老百姓大气不敢吐出一口。这个警察所里的人,公开捉鸡摸狗,煮了吃喝。到了秋天,就去南面的坡上看羊,想杀哪只杀哪只,不舍得吃一口羊肉的穷苦人,天天闻着喷香的肉味儿,心里的仇恨蹿起了火苗儿,但是,老百姓不敢惹人家,人家有枪。
  山坡上的羊群越来越小了。
  吃了一个秋天羊肉的十几个男人,在他们的院子里就有一点呆不住,经常出来走动,用枪把子敲打着牛马的脊梁,也恶狠狠地驱赶农民们去给他们干活儿。晚上的喝酒猜拳声音更加响亮了。贼溜溜的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滚出来。
开始收割庄稼了。男人们就忙得晌午顾不上回家,瓦罐子装点水,羊肚子手巾包几块莜面锅饼子或者玉米饼子,几块咸菜疙瘩,在地里整天地割地,庄稼人
  的汗水是没有价钱的,他们的心里只有粮食。粮食跟孩子一样,急着要跟当爹的回家呢。
  晚上回家,就有人家的老婆眼圈红红的,衣裳有破了的,男人看出了有事儿,必须想办法了,但是,东南风已经改了西风,再收割不完,一年的汗水就白流了,再说,还得交地主粮食呢。
  许多人家的夜晚都传出隐隐的说话声,但是,第二天的庄家地里,还是要有男人割地的,镰刀刷刷地砍下了莜麦杆子,穗子沉甸甸地,儿女一样让人们疼爱,谁舍得扔在野地里不收呢?
  女人都跟到地里干活了,回来看见家里的缸缸柜柜被翻乱,藏了几十年的一点银器没了,一点大烟土也没了。也有人抱着婴儿到地里,孩子晒病了,夭折了。花几个小钱,让人给丢在树林里。山沟里的村子,都是穷家薄业的,房上的泥皮都不厚,门板也薄得要透风,只有在秋天里,村子四周围田地里的庄稼长熟了的时候,村子才有了一点厚实的意思,但是,这一年的秋天,村子里住着狼,住着鬼,人们的脸上都是阴沉沉的云彩。
  男人们手里的镰刀,也很快,但是,他们迟疑地,还只是砍在了莜麦胡麻的杆子上。虽然,磨刀的时候都咬着牙。
  一天上午,村里来了几个打短工的外地人,戴着破草帽,趿拉着砍山鞋,脚后跟都快要漏出来。破衣烂衫,肩膀上露着紫红的肉,浑身上下就腰里的麻绳裤袋上别着的镰刀亮晃晃的,那是他们割地的家伙。他们圪蹴在村里的墙根底下,找活儿干,要的工钱很少,说家里没粮食,管饱饭就行,这样的短工每年都有,没人感到新鲜,就有人讨价还价雇下了他们。
  这几个干活儿的外地人,有的是力气,他们按亩包地割,割地很快,晚上收工回来,不挑茶饭,还给东家挑水喂羊啥的,有时候还说说笑笑在村里转转,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累。
  还有个小后生,天天在地里用弹弓打鸟,晚上回村里,腰间用草绳窜着一串麻雀,他不辞辛苦跑去喂给警察所里的那条大黑狗,事先打一声口哨,几天后,那狗一听见他的口哨,就嗖地一声从那院子的围墙的墙头上飞跃出来,饱餐它那一串麻雀的美味。狗的眼里满是对小后生的感激和情谊,小后生蹲在狗身边,像是它的哥哥,把一串儿麻雀一只一只摘下来喂给它,大黑狗吃完麻雀就舔蹭小后生的膝盖,他们每天都这样游戏。人们看见了,心里想,这后生就是岁数小啊,不懂得出外想家,也不懂得日本人在欺负中国人,还有心气儿跟一条日本人的走狗的狗玩得挺开心。
  他们几个在村里呆了差不多七、八天之后,村里的大部分需要收割的庄稼差不多都割倒了,几个外地人找东家结算了工钱,可怜的几个钱,他们也不嫌少,嘻嘻哈哈地揣进了破夹袄里,吃了莜面稀饭,倒头睡觉,那个小后生依旧打了一串儿麻雀,但是他没有去给大黑狗送麻雀,也早早睡下了。
  深秋的坝上,已经寒意袭人,一早一晚,冷风刺骨,这是一个阴沉沉的夜,猫头鹰的怪叫很瘆人,狗也凑几声热闹,汪汪地咬几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村子周边的庄稼地基本都像剃了头的男人,冷飕飕地露出了头皮,人们家的破窟窿露眼睛的烂窗帘也都挂上了。稀松呱嗒的门栓都插上了,劳累的男人、凄苦的女人都缩在烂棉絮里,爹娘们搂着黑瘦的几个孩子,山村睡在山沟里,很沉。秋天蒿子草的浓重的味道、牛马羊粪的味道、猪屎鸡屎的味道,把人们的夜梦安顿得还算踏实。
  警察所里在喝酒猜拳,闹哄哄响了半夜,跟往常没啥区别,不知道闹哄到啥时候,没人操他们的心,人们都很累了,也习惯了。
  第二天,一整天,那个警察所的大门都没有开,那大黑狗汪汪地咬得格外凶,人们感觉到了不一样,几个胆子大的人试探着推门进去,活人一个也没有了,只在院子里,横着郭警长肥胖的肉身,脑袋已经滚在一边了。那顶天天扣在他肥大脑门上的礼帽儿已经沾满了狗屎,大黑狗守在那尸身边上,不让人靠近,俩只狗眼通红通红的,一堆苍蝇在嗡嗡乱飞。屋里的酒气仍然浓重,跟血腥气混在一起,飘散在坝上早晨凛冽的寒气里。
  那十几个狗腿子早都跑了,看来是有人放了他们生路。
  那几个打短工割地的人也无影无踪了。
  过了些日子,丰宁大滩又派来了警察所长,和几个抓来的农村后生充当的警察,又是一个警察所,但是,他们经常是猫在院子里,不怎么出来晃荡了,再后来,听说这个警察所就被平北骑兵给端掉了。村里不再有警察所,只是把这个故事留下了。
  在平头梁村及附近村子,至今还流传着这个抗日的故事,只是老百姓到底也不清楚这几位普普通通的抗日好汉是当时活跃在沽源县的哪一个部队里的精英力量。没人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不知道他们来自哪里,去往何处,但是,是有血性的中国人,是毫无疑问的,那是我们英雄的前辈,缅怀他们,向他们致敬。也向参与一切正义战争的各条战线上的英雄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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