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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尽春秋情未了(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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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6-16 19:4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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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我老娘带队,全家老小组团劝我戒酒,边喝边劝。斟一杯再劝,理由和你妈劝你差不多,见不着面的时候,电话里也劝。劝得我一端杯就心烦,这让我顽强了很久的意志有些动摇,果真要戒了么?心情突然就失落了,这是一种要撂挑子的感觉,终归要酒是人非了。酒壶到喉咙之间一直有一些日子在走动,我对生存热爱,有一种很直接方式,醉过了才懂得。
  偷偷测了血压,正常。还不甘心,好几次在地上蹲一会,然后猛起立,感觉头怎么不晕?又狠狠摇了几下,还是不晕。突然醒悟,我没毛病我戒什么呀戒!然后就折中了,尽量少喝点,老婆又追加了一句:尤其是遇上你那一堆猪朋狗友!对于我的酒事,她从反对无效到无奈到默认,再到偶尔提醒我家里没酒了,甚至精心置几个适合下酒的小菜,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历程,其间的不易,我是滳滴在心。怎么就突然猪朋狗友了?
  前几天,有一个约了好久的老乡,电话里说好了不醉不归的,可是他却放了我的鸽子。给我的解释是突发脑出血,人在病房,就暂不赴约了。怔了一会,我唯有原谅,然后独自怀念那些酒气风发的日子。
  每遇人来客往,好久不见的感觉愈来愈浓。尤其是我妈,每次回到那个老院子,第一句总是问我,饿了么?然后最先上来的就是一瓶酒。看着我喝干了一杯,就抱起瓶问,要不再来点?那就再少来点吧!其实,我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十分贪酒,很多时候,我只是想把那个杯就这么端着。
  是啊,怎么能戒得了呢。在血液的管道里惊涛拍岸,或静水深流,说酒话做酒事,毫无理由的和身边的一切,情不自禁地肝胆相照了几十年。我酒量最好的年华,是一大堆买不起酒的日子,而在买不起酒的日子里,每一小口都是那么贵。
  上次回老家,是去年夏未。赶上了雨天,又错过了长途客车,一时困在半路上。于是,给村里的一个发小打电话,我知道他刚买了新车,这几年种菜养牛,传说中也发了些小财。听完我的叙述之后,还是那一声豪气干云:借一个雨天打了两把牌,正好赢了酒钱,你等着,我请客!没有丝毫办法,就有这么一种人,明明空着肚皮,一开口却是浑身酒气。一多时,果然是一辆新车在我身边停了。拉开车门,正好是一桌麻将的人,匆匆撤了牌局,肯定又是抱了一醉方休的念。第一眼,笑容依然,再看,便满是风霜的痕迹了。衣袖上,有昨日的泥土,前天的汗水。忽然我想到了化石这两个字,隐约觉得有些事情,可以从这里找到证据,有朝一日,落在谁的手心,把玩一段岁月。八十年代初,十几岁大小的样子,正是长力气的时候,于今五十岁余,有时力还从心,有时力不从心,不问一切丢给了谁,幸好回首时,还能看见一个风风火火的年代,越来越葱茏了。
  这天公也是醉了。时而不做美,忽然又十分的做美,随时随地的一波三折。窗外雨阑珊,西天的云有些拔起来的意思。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小酒馆,只是不知道经了几吹装修,成了大饭店。老板我还依稀识得,老板娘更见风韵了。第一缕午后的阳光爬上桌面,暖暖的擦拭着微凉的湿意,极尽温柔。这样的场景我经了太多,总是不等上菜,先把酒满上。可是有几个杯空置了,迎来送往的岁月当中,人生不耐几更寒。一个开车,自然不能喝,这点好象比以前规矩多了。一个糖尿病,一个高血压,以茶代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已经不是纠缠的年纪了,近来我也有些恋茶。只有一个和我斟满了酒,说先干为敬了。我说算了吧,还是大家一起来的好,除了杯里的东西,其它不是还一样么。于是,碰在一起的声音,依旧干脆。然后大家一起喟叹,酒肉不愁了,腰包也鼓了一些,累一点的活计都交给了机械,孩子们也一个一个的放飞,我们就努力保重吧,好日子长着呢。
  回程的车上,西天雨住云收,恰夕阳无限好的时辰。从西辛营回羊库伦,是一路向西,迎着暖暖的光线,行走在记忆的谷底。左边的好来沟青山叠翠,已经认不出那一棵树是我种下的。树坑里一定有我在某个正午,废弃了的酒瓶。右边的西农场正碧野生烟,微风不动,那一棵草尖上的露珠是我滚落的汗。手一直兀自紧握着,经年的劳作让手指越来越不能合拢,网不住时光,漏不掉的是这片片阡陌,座座青山,如心头的老茧。
  记得三十年前,好来沟是真的不好来。骑自行车沿沟进山,一路上坡,约摸三十度的样子。有去年的雨水冲刷出伤痕,一冬天的风沙也没能填平,随意横在路上。偏又躲不过几块蹲守的乱石,有些人驮在自行车后架上的铁锹镐头,就叮叮当当的掉了。现在我闲上眼就能看见那可梁可洼的鱼鳞坑,是我们用汗水画出的焦渴的眼,新翻出的泥土,死盯着无云的天。中午己至,山风倦了,吹不动等着返青的荒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老远一丛,呆呆地支楞着。我们平日相厚的三五一伙,躲在背风的坑里,翻干粮袋。最后的汗水脱身而去,铁锹和镐头一瞬间尸横遍野了。忽然想起小时候一堵旧墙上的标语,战天斗地!正好为这些画面旁白。很俗套了,却让我破让败己久的生命,生出些豪气。若究其真相,就是为了挣一个杂工,一瓶二锅头的钱,等不到秋后兑现,直接就在山上现了,酒钱是爬了帐的。
  说到赊,是我的痛处,也是我的快乐。那些年喝酒,有钱当然重要,但有理由更重要。所以我馋酒的时候,就眼巴巴的盼望客自远方来,盼乡邻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总之,盼望发生一些事情,给我一个赊酒的理由,可惜很少。杂工倒是常出,大都在农闲的早春或秋未,为挖好了的鱼鳞坑植树,年复一年,荒山就一坡一坡的见绿了。太阳和山风同时关照,
  带什么干粮都不合适,若在阳坡,必:须被晒馊,遇上背坡,肯定要冻硬了。不阳不背的山口也不行,容易风干,而且水又总是带的不够。带一瓶二锅头,兼顾了以上的种种,吃喝出力一体,成了我当年的诗和远方。坝上人好酒,代代相传,其原因大约也有此一种?我喜欢猜想,讨厌考证,有此风土,必有此人情,不足为怪,沿袭就是了。揣一壶酒,饭菜便不必了,春的坡上,夏的地头,秋的场院,到处都有我喝空的酒瓶,忙开了就白酒充饥,还要感谢那个年轻的时候。一壶酒下肚,可以直接化为力气,而且是那种憋不住的。曾经和一个人较劲,二百来步长的麦垅子,一瓶二锅头一口干,两垅小麦看谁先割到头。结果早就忘了,需要回味的是那个劲头。有点醉卧沙场的味道,君莫笑,而我很快就豪迈不了了。村里的小买部都是小本生意,东家开张,西家荒掉。说好了秋后还帐,大都难以兑现。于是,我每年秋后都要给几个店主画押,画完了瞎想一气,想着想着就又馋酒了。
  忽如一夜春风来。那一年的年景特别好,觉得我应该有一个粮仓了。街上多了叫买的声音,农闲的冬天,一挂或两挂骡子车,一挂停在井台旁边,一挂停在碾房门前。雪后街上,通向各家的路格外新鲜,象彩笔画的。车上是酒,车主是邻村的老相识。我初偿改革开放的实惠,就是再也不用赊酒了,用粮食换,小麦和酒的味道,直接相遇。比之前交了任务粮,到手一纸白条,再和小买部说好说歹,我感觉确实牛逼了不少。村里心眼活泛的便坐不往了,都拴起了骡子车,甚至连小马都不放过,年前努力再跑一趟,一些年关花销就出来了。不光是酒,油盐酱醋茶,臭豆腐洗衣粉,一应俱全,小卖部迎来一个荒年。现在想来,是商机还是生机?有些做大了的,马车换汽车,在县城或乡镇开了批发部。也有的做没了,老老实实回到田里。而我和小卖部之间,因为酒又有了纠缠不清的恩怨。
  我女儿出生在90年开犁之前,满月酒却一直拖到了秋后的冬初。中间是不是又隔了一年?我想不起来了。我们村一些嫁娶的好事,大都择在这些日子,等人彻底闲了,新粮归仓,猪肉也养肥了,才不负好酒。一边备上桌的酒食,一边通知远亲近邻,一定要来呵,乘日子闲在,天气尚好。
  抱着女儿为大家一遍一遍的满酒,座在冬天里说着春天的事儿,这喝酒的理由有些应接不暇了。房前的要盖羊圈,屋后的要砌牛棚,而我早就决定了,在自留地打一眼井。谈笑间,好事乘风踏雪。
  如今女儿已经出嫁了,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辛苦养大了一个力劝我戒酒的人。而我打的井,正隐在庄稼的深处,停用好多年了。象一个被饮尽了的酒壶,只在秋后的一些日子,望一望天空,停泊些隔年的雨水,和走累了的秋风。不远处,是政府投资新打的机井,配有井房,并且编了号,一字排开。雪后的田野里,象一队雁阵。
  现在浇地确实方便多了,电机的转速超柴油机多倍,再也不用好多家挤在一起排队了。明明知道今晚轮不上,还柱着铁锹舍不得离开,一眼一眼的瞅自家的苗,于是就不离开了。于是,无论浇谁家的地,都是大家一起忙乎,心想这样也许能快一点?最起码不能困缺人手而误事。其实是快不了的,水不着急,该咋流还咋流。地也不急,就象井台上饮牲口,一头一头都要喝饱。人急也就没用了,没有用的时间叫闲,舍不得撒手的闲时大约就叫闲情吧。不如派一二人回村买酒?抽水机的声音顿时安详了不少,机体的温度好像也降了。水边空气潮湿,晚风微凉。端杯闲话,看渠水不徐不疾的流,心情安静。虽说事多活忙,却没有一壶酒等不到的结果,并且总能生出些意外的美好,很多忙忙碌碌的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醉了。老寿星方便,黑逼脸劲大,头疼白便宜,那时最想偿一口传说中的闷倒驴,可惜一直无缘。
  桌子的酒品越来越新鲜了。档次不知不觉得上涨。逢年节走亲友,没有外面那一层包装的酒,怎么也拿不出手。从玻璃瓶到瓷瓶,那塑料的老寿星是再也见不到了,笑盈盈的装了二两,在我的不远外看我。酒也不再用粮食换了,地里都种了菜,直接卖钱。自己的一日三餐,都要等着送货上门。钱有没有多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各家的小秘密,但风生水起比着过日子的劲头,却让我看见了。如此,酒摆不平的事,终于来了。
  日光月影,从左邻移到右舍,从这个依山的村步到那傍水的庄,黙默的不动声色。某些变化,是我的一手操作。今天播完种,浇完最后一畦水,躺在床上我就能知道,三天后出苗率百分之八十。可三天后需要更多的人手,才能保证生长的继续,现在的农忙,忙到帮忙喝酒的人也找不到了。工钱这两个字,在心里蹦的时候,我按了一夜,天亮时分还是蹦出来了。好像一个母鸡生蛋的过程,不容易也出来了。记得最初是一天三十元,到后来五十,八十,于今听说已经一百多了。完了活付了工钱,喝一杯再走,纯感情的。卖豆角了,就鸡腿炖豆角,卖土豆了,就猪肉炖土豆,大锅里一人一碗。小卖部也开得稳定,白酒啤酒随便拿,老板好像也学会做人,好生大方,再不提结帐的事儿。好几次回老家。其实不是赶巧,是我算好了时辰,单挑这样的日子,蹭一顿丰收的酒,只当为自己洗尘,心情会好很久。
  也有菜价不好的时候,卖完了一块地,不足付一天的工,喝酒的时候,往往杯空了还不知道。有人续酒的时候,说大不了从头再来,我便又被一杯酒摆平,真的从头再来了。大约二零年前后,我拿到八百元的抚贫款,从一只羊开始养殖。过了十点,小村的夜渐静,我还在等为牛羊添最后一遍草,一般都是十二点,午夜这一段时光,我恋上了独酌。关了电视,合上书本,却一时封不住闹哄哄的炉火,忽然就不想负了这两个字,温暖。每隔半杯酒的时间,我就去圈里眊眊,有一只待产的羊在等我,夜静如初。为什么越活越心软了呢?这种感觉来于那些深夜独饮的日子,感动于这样的互相依存,也感伤于这样的互相依存,最终我还是忍心把精心伺弄的东西,换成了钱。
  老九最后一次帮我,是收留了我急于出手的奶牛。二零零五年,我的养殖又赔了,急着外出打工还帐,电视上的说法叫做劳务输出。大哥,你走吧,这牛归我,都改革开放了,天无绝人之路。这是老九喝到半醉时说的,这句话,让我一直感动到现在。尽管我知道,假以时日,若行情回暖,老九可以小赚一点,可我担心的是,若行情再落呢?于是,我把牛未来得及吃的饲料,放到老九车上的时候,一种陪嫁妆的感觉,油然而生。老九又从车上拿下两瓶酒,他一直舍不得一挂骡子车走乡窜户的生意,时不时从我门前路过。平明送客,不知道是谁送谁呢,他的车后拴着一头憋着奶的牛,最后一点夜色里,向四道沟方向北去,而我要乘坐的班车,正从羊库伦方向南来。
  我说的老九,是我表弟,四道沟杨家的人。从小碱滩北行一公里,过两条小河,就是艾蒿沟,不进村右转向东,走过一大片终年落叶的杨树林,就看见四道沟了。我大姨那年就是从这条路嫁过去的,彩礼是半斤散白酒。说媒的已经查此人,在渐淡的传说中消失,而我每每不经意的望这条路,心里都是那半斤散白酒的味道。在我们的乡俗中,老九的意义,就是身上头必须有八个比他大的同胞。家里人口多,名字渐渐的不够用,所以就老九了。好在没上过学,一直也没遇什么必须需要名字的事情。有事干有饭吃也不在意被唤做什么。记忆中他家一直在筹划盖房子,每盖一处房子,家里就出走一个哥哥。在最后修好的一处院子里,就剩一个没名字的老九,守着两个老人,一个行动迟缓,另一个行动更迟缓一些。骡子拴在车上吃草,我和在老九在窗根底一杯一杯的聊。老九一喝多就喜欢感谢,感谢今天好天气,感谢什么挣钱就倒腾什么,感谢路好像越来越平整了。感谢这挂骡子车,他说这是他的活钱,我觉得也是。田亩地稍有空闲,赶车行走是他的乐趣。收羊羔皮,空酒瓶换洋火,莜面换黄米,间或倒驴换马,无所不干。这小子心眼太活泛,我曾经怀疑他的心术,为我斟酒时叫我越亲,我心里越没谱。后来渐渐的释然,他就这么个东西,又遇上这么个年头。
  我大姨在炕沿边问了好几次,上饭不?老九总是恶狠狠地说再等一会。很多时候,一拿起杯,就想起我这个两姨兄弟,可能是酒与九谐音?但我们哥俩确实都好酒,这是肯定的。并且有一个共识,不好酒者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喝了太多的酒。吹了太多的牛。兑现的了了。互怼一句球也兰不成,我大姨就上饭了。
  现在的我,已经基本脱险。还完了所有的饥慌,小有盈余。正应了一句老九常哼哼的歌词,有劲你就尽情的使,有汗你就尽情的流。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想,比如老九,穷其半生,我能看得见的作为,就是让门前的大南山多出了两座择日开花的土丘,和村里的几处房子遥遥相对,总算让一片土地生长些变化。又想起我打的那口井,在一些你看不见做晨昏,和每一粒收成暗暗一脉相承。西墙根的羊圈牛棚,已经有了风雨的痕迹,倒掉是早晚的事,轰然的声响里,多年前那杯完工酒的余香,又一次漫过心头。
  余生是我的酒钱,你陪我喝完。以茶代以白水代,我只愿看见那个杯,饮尽春秋,青山常在。不负岁月不负人,不负一壶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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