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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缝隙(高建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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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9-6-16 19:37:11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直认为自己十分幸运,还能随意亲近那些渐行渐远的时光。偶有天阴雨下,身体会不自觉的翻动一些曾经,被几块伤疤冷且暖着。不是我命不该绝,对于生存,也许是我有点死皮懒脸,惯看草枯了,籽落了,雪又化了春来了。
  一九七八年的我,十岁大小的样子,没出过村口,也没见什么外人来过,用现在的话说,上溯三代,都是井底蛤蟆。村子里一些不常见的人,我都怯生。一直混迹在田间地头,天高任鸟飞着。和大部分孩子们一样,能吃能淘能干活,种种作剧,样样不少。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就跑不了了。
  一个秋天的午后,父母应该是照往日一样,随队长的脚后跟,和一群人闹哄哄的下地去了。反正我散学回家,只看见锅里不冷不热的饭,猪在圈里哼哼,打着招乎,大概是一见我就饿。放下碗筷,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和这头猪,谁是谁的讨债鬼。那时候上学,没有家庭作业,但每天一筐猪草是必修课,偶尔两筐。为了逃脱父母不定时的责骂,我使劲和另一个孩子抢猪草,却没有逃脱一把不能再钝的镰刀。于是,我的一只脚象随意半脱的鞋子,和腿藕断丝连。我两个都不能明白,一把砍不动猪草的刀,在我的肉上那么锋利。一点都不疼,只是被那么多血惊到了。那个孩子跑了,君不见红河之水天上来,镰刀丢了,猪草丢了,能丢的都丢了,零乱在我的身边。其实我也想跑,可我站不起来。看着自己的血从一个脚窝溢向另一个脚窝,没有110,没有120,我也没有手机这个东西。也没有一个闲人路过。我叹曰,罢了,生不逢时矣。
  不知道过了多久,偶尔睁一下眼睛,世界全是红的。我明白,这是要夕阳西下了。一直认为这是世界上最美的时辰,父母收工了,猪在吃饲,房顶上的炊烟飘着饭的味道。饭桌在炕上,油灯在桌上,我准备着点亮。如此检阅了一遍,生产队就真的收工了,人们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了我。有人急着喊叫,有人想扶我起来,可是都没用。
  我妈抱着我束手无策,我躺在她怀里听命由天。夕阳落到更深的时候,我姑夫来了。挥开嘈杂的人声,从自己鞋子上解下一条鞋带,扎在我伤口以上一点的部位,拉紧,打结,很轻很慢,我已经很困了。
  醒来之后,我躺在自家的后炕上,最后的记忆停在一条染了些血的鞋带上。医生告诉我妈,我妈又转述我,那叫做止血。幸好我们的生产队算比较富裕,有一挂三套皮车,比一般的牛车快很多,不然真的就晚了。一周后拆线,还是那个救我的付医生,清清瘦瘦的样子。我问我妈,怎么不见正医生?我妈说就一个医生,姓付,没正的。我理解错了,把医生想象成队长或支书啥的。
  善后也十分简单,砍我脚的那孩子的妈妈给我送过几次洋起面饼子,记得表皮上抹了好多麻油。最后一次和我妈说,如果我真的残了,娶不过老婆,就把唤梅嫁我,那孩子小我很多的妹子,为我做最后的治愈。
  一条鞋带,一挂马车,一个姓付的医生,一个妹子,在生死的缝隙中来来往往,幸好我没残。而且让我多了一种回寻的方式,与贫病伤痛息息相关。一一整理的时候,还是发现我们各自东西了好久。非常感谢我姑夫,但四十年一直没说出口,一个村子里居住,都让一些日常消磨了。他是个退伍兵,在部队学过急救,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之后一直在村里当老师,业余为一村老小打针输液,一些医疗常识,救了不少性命。每次半夜叫他,我都会想起欠他一条鞋带,一条来自山外很远的鞋带,而我们村的人都穿清一色的家做布鞋,也许会有一二个破洞,但绝对不会有鞋带。
  虽然我一直觉得那条疤很丑,但它却一直在提醒我,我很幸运。就象我表哥,虽说现在走路有点一脚高一脚低,但总算能走,也算幸运。和一场小儿麻痹擦肩而过,应该感谢一个人,我大舅,力主他去医院,我大舅是我老爷娘舅那边唯一上过学,并且在外面混过事的人。当然,关键是我二姨当年家境还行,我二姨夫也是退伍兵,村里当过老师,后又当村主任。他有不认命的条件,前几天我和表哥通过电话,他说一切都好,比村里那两个几十年没直立行走的人,要好多少倍呢。我忽然就琢磨起一些如际遇或造化之类不该琢磨的东西,彼时,我已经有近三十年的党龄了,却解释不了命运的一些神秘,我又想起了那条鞋带,曾毫不相干,瞬间又密不可离。
  静静月下,关山如铁,树影如花,幽幽暗暗沉默着,夜深啦。有一个声音也幽幽的压抑着,时而象三婶,时而象五娘。在唤一个名字,越听越象在唤我:不怕,回家,跟妈回家……我将脑袋向被子里缩了缩,不知道是谁又要走丢了。又过了好几夜,我的最憨实的一个伯伯,正在接受大半村子的数落。叫魂叫魂,叫得一个村子都丢魂了,咋就不去医院呀!我伯伯捏着一个记工本,上面睡着一大堆工分,医院不收这个呀,怪他命吧。是啊,不怪命能怪啥?其实,数落归数落,记工本每户一册。当年除了劳动与钱无关,一日三餐与钱无关,其余大小事情还是离不开钱的,这是一道药治不愈的伤。
  至此,我必须原谅那个会下阴的神婆,甚至那个买假药的江湖郎中,那张黄表纸烧成的灰,为你当药。原谅一个时代的愚味和贫穷,就是原谅父母,就象原谅自己曾经很小,但终会长大一样。没有钱的生命终归也要有所寄托和皈依,就当送他们最后一点温暖吧。用一些不冰冷的方式,做些无望的努力,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甚至感谢那个算命的瞎子,说我命大,这让我很敢活着,不怕有伤。
  肚子不舒服好长时间了。老婆总是催我去医院,而我就一个拖字决。一是觉得还能忍,能忍应该没什么大事。二是不敢,一套查下来得多少钱多少时间?若有病也就罢了,只怕没病,最不愿意去医院花钱了,既不宽限又不能讨价。附近找了个老中医,头疼脑热的常来常往,信任是有的,主要是方便省钱。和老中医探讨了半天,结论可能是胃下垂。原因有二:一是吃太饱撑的,二是饱食后剧烈活动。这让我十分傻眼,我一直认为能吃能干没毛病,简直是人生观的彻底颠覆。拿了点药,辅以物理治疗,少食多餐。这个倒可以勉强,但饭后静卧两小时就不现实了。菜地的杂草害虫不静卧,圈里的牛羊也不静卧,似可忍熟不可忍!还不如让我就此静卧到底算了,遂拂袖而去。直到现在肚子还隐隐不舒服,我和老中医都不能肯定胃是不是真的下垂了,但扛过来了是肯定的。
  看着一些扛不过来的人事,好多次神情肃穆的打发,歇息去吧,我也不知道能扛到几时,回过头来倍加珍惜。
  尤其是女儿出生,我是下决心不让她再碰触镰刀一类的工具。九十年代之后。乡里有了防疫保健站,但凡有接种疫苗或其它的通知,我都撂下手头的活,积极配合。百白破三联,小儿麻痹糖丸,名目逐日繁多。家里也常备一些比如创可贴银翘片之类的小玩意。我不需要全记得,我只知道这和生命相关,和一路平安相关,我便顶礼膜拜。一路小心翼翼,她是总算平安长大,可有人却变老了。那一年我女儿大学毕业,我岳父摔了一跤。接到消息匆匆赶回去,他正在输液。虽口不能言,但眼神的交流还是无阻的。沾了通信及时交通便利的光,若是前几年,可能就见不着了。默默的擦了一下他的眼角,我隐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临别,他已经可以独自下地行走了,我再三叮嘱,降压药一定常服,隔一段时日就输一次液,不许独自出门,电视上常关注些养生的节目。可是,他还是没能逃过第二跤。整理他后事的时候,低保社保新农合各类卡上还是有些钱的,可他不戒烟却断了降压药。这代人习惯了扛,习惯了以扛为乐,老人的心,有时候让人疼的慌。
  我岳母算是经了教训了,稍有不适,既刻住院。第一次是老婆陪的,每天早起上班之前,我都电话叮嘱一遍,上天怜你母女各自辛苦了多年,难得私下体己,就当一次别样的相聚。不要琢磨钱,既便没有合作医疗的报销,我们不是也有这个能力了么。第二次住院是我陪的,出院手续也是我办的。收费窗口的对过,有一个我在医院从未见过的窗口,专门新农合报销的,具体的名称我一激动竟然忘了。不是听说很费周折的么?不和医院打交道太久了。疑疑乎乎的找人打听了一遍,还是感觉幸福来的有点突然。办完手续,工作人员说你数一下,我那里好意思呀,一个劲点头说没错,怎么感觉这一叠人民币还有我手汗的味道。
  出了医院大门,半上午的光景,有些微风,阳光正好,岳母的脸色更见好了。拦了一辆出租车,对岳母说我们不等大巴车了,您刚恢复,再颠簸个好歹,白瞎了这些功夫了。于是,我在老婆面前,除了一直的孝敬,又白捡了一个细心能干的名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想起这件事,我心情都会很好,感觉岳母那次生病好像有点一帆风顺的味道。
  但这并不影响我命运的主旋律多硬伤。二零一八年初春,清明节前一天,寒食节的下午。纷纷扬扬的雪,一大朵一大朵,从阴沉了好久的天空突降。我站在宣化二附医院二楼阔大的落地窗前,柳树没了,楼房没了,马路没了,看不见我等的人走到那里了。身后是重症监护室的屏蔽门,不开启已经好久了。静听自己的心跳,感觉我弟弟突然消失在车轮下的血压,努力回升,努力回升。脑子里全是他病床前的仪器上闪闪秌烁的曲线和红绿小灯。上午我进去看过他,他不搭理我。
  凌晨接到弟弟出车祸了的电话,平明时分,车堵在高速入口,我睡着了。第一次感觉堵车真好,永远在这半路上睡着,对于前面,有一种空前的害怕。可是,车还是到站了。
  在宣化二附医院,我陪他从重症监护室到普通病房,各项手术完成了几种,也有半个多月了。我临行时,他在病床上向我示意,一种分不出是在招手还是在点头的感觉。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我没忍住,说出来了,语气尽量平和。
  过些时日,我再回来的时候,希望看见你日渐康复。到时候摆一大桌子酒席,需要感谢的人太多。拔打120的哥们,开救护车的司机,急救室的医生,重症监护室的护士,偷偷夹在病房门缝的各种小广告。医院对过的小药店,偷偷卖给我止痛药的老板娘。我甚至想到了隐在楼道里那个兜售寿衣兼运送死尸的中年男人。最后想到的是八楼骨科的唐大夫,有一个红包是我思索再三,送了三次,唐大夫退了三次。最后一次是在病房,当我弟弟的面,我彻底无颜了。“我的工资够花,你们正在用钱,如果我拿了红包,我还拿什么为你们治病?心意真的领了。”
  这是唐大夫的原话。写到这里,我眼前一片模糊。随手一抺,是热的,忽然就写不下去了。生死缝隙当中,对一个生命挽留,或者说送一场灾难好走,这里面有太多你看不见的努力。感谢时间不经意的稍作停顿,回头看了你一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传说中的人世百年,天上一秒。如果真的还有眼泪流出,那么生命继续,无关这几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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