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年三月三（郭景昉）

金莲川文学

　　三月三也就是古人说的上巳节，传说是伏羲氏的生日，后发展成水边洗濯宴饮、郊外游春嬉戏的日子。试想，阳春三月，气候转暖，万物复苏；顺应天时，人也要清除淤积在身的阴气，接大地之阳气，抖抖精神，舒展筋骨，开始一年的劳作，这个节日也就应运而生了。
　　《诗经》里的《溱洧》是最早的三月三吧。“溱与洧，方涣涣兮。” 溱洧是两条河，而“涣涣”是冰河解冻，春水满涨的样子，春天来了，冰雪消融，春水浩浩，万物就要开始生长了，男孩女孩也春心萌动，到水边嬉戏约会，“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男孩女孩，开玩笑，说打趣的话，男孩趁势把属于汉民族的表示爱情的芍药赠送给女孩。“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女孩胆子更大，主动约会，随后是相约到人少的地方去谈情说爱。天空是三月三的天空，万里无云；微风是三月三的微风，惠风和畅；人是三月三的人，褪掉了臃肿，清空了阴霾，洗涤了污垢，清清爽爽，成为充满生命活力的新人；河水是三月三的河水，浩浩汤汤，汹涌澎湃；爱情是三月三的爱情，原始而野性，真朴又炽烈。每每读到这里，我都被原始初民的这些最接地气、最本真的人和事感染，真是越是远古的，越是原生态的，越是顺天应时啊。
　　记忆深刻的当然属王羲之的三月三了。
　　远处的山峰，高低错落，隐约着些绿意。近处的树木参差着深的、浅的，纤细的、丰厚的盎然生机。溪水蓄积了一个冬天的激情，现在正湍急得澎湃着，清澈着。天空是晴朗的，几朵白云探头探脑，正在偷窥一场三月三的盛会。微风无限深情，不时拽拽那一角飞扬的文思。在曲水边上，列坐着些青年才俊，老年贤达，他们峨冠博带，逸兴遄飞。雅致的杯子，流到谁的身边了，谁就取杯，饮酒，作诗。“欣此暮春，和气载柔。”“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那个连丞相选女婿时都不改常态、依然东床坦腹的人，却最能顺时应化了，在“和气载柔”的时节，极目万里长空，慨叹宇宙之无穷；俯视“绿水滨”的植物，惊异自然品类之繁盛。不能设想，他曾多少次，驰骋想象，思接千载；不能推断，他曾多少次，心游万仞，感慨万千。他因此写下了六首诗歌和一篇始终陪伴一代又一代学人中学时代的《兰亭集序》。我想说的是，古人其实比我们聪明，他们懂得遵从自然的召唤。自然说，醒醒吧，该振作了，人就和着大自然的节拍，融入自然，焕发出生命的激情。每每讲《兰亭集序》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滔滔不绝，觉得可讲的东西太多，单就文章承天接地的自然精神一项，就足够让我们后辈反复体会，认真反省了。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这也是王羲之兰亭诗中的一句。很明显，他写的是和孔老夫子有关的三月三的事。是的，孔老夫子是个圣人，世俗以为圣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其实不是。三月三出游这件事就是个例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暮春季节，换上了春天的衣服，在沂水里洗洗澡，在舞雩台上吹吹风，在原野上踏踏青，看看景，吟吟诗，快快乐乐，开开心心，回家去了。一个季节的好心情都有了。当然这幅春天踏青图不是孔老夫子自己勾勒的，是曾皙说的；但孔子的反应是:“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可见，老夫子是赞同这种活法的，或者说是想这么活的。为什么？用王羲之的话，“异世同流”，无论哪个朝代，圣人文人都一样啊。
　　从网上搜了搜，写三月三的古诗名句还不少，不想一一例举了。还是说说那首老歌吧。

　　“记得那年三月三／一夜难合眼／望着墙角糊好的风筝／不觉亮了天／如今每逢春风暖／常念三月三／还有画着小鸟的风筝／和那小伙伴”

　　多少年前我听到这首歌，第一次听，就被深深打动：三月三，风筝，一颗急迫的童心，一次难忘的童年游戏；简单的歌词，深情略带感伤的旋律，真的是听得人情动神摇，潸然泪下。
　　三月三是万物复苏的日子，也是孩子天性萌生的日子，孩子多小的时候，才能和小伙伴到田野去，到大自然的怀抱去，放飞风筝，放飞代表梦想的自由？那些放过风筝的孩子现在已经老了，生存的绳索羁绊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再也抽不出时间，去做无关功利的游戏了。而那些本该自由自在的生命们，也以越来越早的年龄失去了自由放飞的机会，被早早的圈在教室里和各种辅导班里，进行起跑线上的竞争了。
　　有一次在网上听中央美术学院董梅老师讲课，她说，她要用自己的力量呼吁，把三月三定为节日。理由是，我们的传统节日大都是为人伦关系而定的，为人和大自然的和谐定的节日很少；而人和大自然的关系正在越来越疏远。听了她的话，我也觉得特别有道理，尤其是三月三，是两个季节的节点，能有时间清除身体的阴气，接收大地传达的阳气，放飞希望，撸起袖子，开始一年的奋斗，真的很好。
　　歌德说，我们要如大自然般生活一天。我又想，人任何时候也不能靠被规定生活。即使政府不出台节日规定，即使三月三我们正忙于庶务，我们也可以抽出点时间，走出家门，走向田野。吹吹和畅的惠风，接接温润的地气，听听浩荡的春潮，看看没马蹄的春草，猜猜含苞的花的花期，望望高飞的雁阵，从而开启一年的新生活。
　　抖落臃肿的叹息
　　抬高蛰伏的目光
　　在那年三月三的原野上
　　放飞我们的风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