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缓缓行（刘刚）

金莲川文学

　　那时，我只知有火车，却不知这些钢铁长龙仅就披着的各色外衣来区别，就有着各自不同的故事。
　　我是乘上那时最为普遍的绿皮火车开始了我“行万里路”的人生旅程的。
　　那一年，我刚刚接到一所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七月、八月两个月里，我整个沉浸于跳出农门的喜悦中，家里破天荒没有让我到地里干活，我整天和一帮同我一样跳出农门的同学喝酒、闲逛。
　　九月，出张家口到北京，再换车奔向邯郸。我第一次与绿皮火车有了亲密接触，十三个小时的车程，在烟味、酒味、汗味的包围下，初步见识了绿皮车的特征。
　　原本以为，三年的求学经历，只需要坐六趟绿皮火车就可以了，但命运却安排我在张家口到邯郸这条路上继续坐绿皮车，一坐就是二十多年，其间经历了和大多数乘绿皮车人的一样的“苦难”磨练。
　　那时，买到的车票大多数“无座”，大多数时间就站在车厢连接处，实在累了，就坐在自己的包上。有时便放下斯文，找张报纸一铺，躺在别人座位下。有时人实在太多，人和人之间连锥子也插不进去，即使睡着了也不会倒下，厕所里也挤着十来个人，喝水也省略了。有一年正月十六返校，由于人多，无座票也没有买上，从张家口坐火车是从车窗里钻进去的。
　　坐绿皮车是和身份联系在一起的，民工和我们这些学生是主力军，车票的确是便宜。因此，绿皮车留给我的记忆并不都是遭罪，还有丝丝温暖。
　　那时，从张家口到邯郸的火车通票价格是27元，我们学生享受半价，仅需13.5元，对一个农村来的孩子来说，真是减轻了我们的负担。我一度拿着学生证向人炫耀，瞧，一千多里，有了它，咱花十三块五就搞定了。
　　想家、回家，对每一个漂泊在外的人，都是孤闷和激动的理由，一到放假，无论火车上有多少人，都不管不顾地往上挤。
　　火车一路向北，华北平原千里沃野尽收眼底。尽管求学地就在这里，但沿途经过的村庄、房屋全不是家乡的样子。我百无聊赖，在半睡半醒中打发着时间，铁路旁指示牌上的一个个地名向后呼啸而去，方感觉火车在向着家乡的方向进发。
　　车到北京，再转车到张家口。

　　出北京，火车向西北方向驶去。我乘车所经过的丰沙线，是北京到张家口的线路之一，（另一条就是著名的詹天佑主持修建的京张线）处于燕山怀抱，可谓崇山峻岭、水流淙淙，行走在这段路上，尤其是在夏天，沿途看景，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绿皮车蜿蜒穿行于高山之中，依山傍水，迂回曲折，隧道密集，桥梁众多。线路中的一座座大桥，犹如一架彩虹飞跨于军都山脉峻岭之间，永定河像一条苍龙，冲入群山，形成大江峡谷。
　　绿皮车都是“站站停”，也正是这种慢和停，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欣赏景色，窗外秀美壮丽的高山幽谷在眼前乍现时，那种豁然开朗的美好感觉简直会让人上瘾。将车窗开到最大，尽情享受扑面而来清凉甚至略带潮湿夏日的风，时不时地来个深呼吸。永定河峡谷里夹杂着花草荆棘之芬芳的空气，以及夏日里特有的那种发亮的绿色，都能令人心醉。
　　那一个个掩映在高大绿树中的小站安静，寂寞。穿着铁路服的老职工笔直地站立着，规范地挥舞着信号旗，目送着一趟趟像自己孩子一样的火车。每一次接车、送车，都是那么认真，甚至是虔诚。他们身后就是同样上了年纪的小站，蛋黄色点缀着墨绿色的标志性颜色，虽有些旧，却洁净温馨。

　　拦截永定河水形成的官厅水库，忽然至我的眼前。没有过渡，没有水陆衔接，我一看到它，就是居高临下，就是无边的水域，就是水天相连，如同大海一样。但不同的是，大海的浓郁与神秘是无法穿透的，而水库很安静，也很清澈，没有半点构成对你自信的威胁。水面上常有一两只小船，船上一般都是一个人，划着浆，或是一个人在钓鱼，悠闲地度着时光。

　　那一年暑假，我照例从邯郸坐上绿皮车，踏上回家的路。七月的华北平原，正是其酷暑难耐的特征显露之时，车上照例“人气”很旺。我有幸买到了座票。不幸的是，车厢顶上别的电扇转得正忙，而正对着我的那个却一动不动，赶快去开身边的窗户，更是不幸，窗户像焊在那一样，纹丝不动。火车偏偏这时又在一个叫“留客”的小车站被“留”了下来，眼见旁边一列列白皮的、红皮的、蓝皮的火车骄傲地呼啸而过，我坐的绿皮车仍然不动，我感觉快要窒息，真正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在拥挤的绿皮车上精神会崩溃。
　　好不容易挨到北京，换上到张家口的绿皮车，这下有了天壤之别。那车尽管外表有些旧，但车厢里却非常干净，地板拖得可谓一尘不染。车出北京，穿行于山间，开了窗户，早已是凉风习习。车上开始播放歌曲，在甜美的《请茶歌》旋律中，乘务人员真的开始给大家“请茶”（倒水）了，他们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提着水壶开始挨着座位给乘客倒水，为了防止烫着人，他们还在水壶外面套上白色布套，让大家享受到了上帝的感觉。如果那时有“人性化服务”这个词，我要送给这些乘务人员。
　　后来，我也乘过红皮火车、蓝皮火车，却再没有享受到这种服务。

　　过了官厅水库，火车在沿途小站停下时，立刻会有卖杏的、卖桃的、卖鸡蛋的跑到车前叫卖。有一次，我买了一袋杏，三元钱，拿了一张百元票让卖杏的妇人找零，她找不开，我就在自己兜里翻，正翻着，车突然开了，来不及把杏还给卖杏人，车已疾驰而过，并没有见她气急败坏，或者骂骂咧咧，我只得远远地向她致歉。
　　提速，再提速，舒适，更舒适，绿皮车赶不上时代的步伐，渐行渐远，终于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当我乘坐着红皮、蓝皮火车风驰电掣般踏上北去回家的路上时，再无缘细细欣赏沿途的山水，再无缘打开车窗吸一口绿色空气，沿途一个个小站再没有卖杏的、卖桃的、卖鸡蛋的人，站台上的荒草被火车过后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再见了，曾经带给我温馨记忆的绿皮火车。

　　原载《邯郸文学》2014.6，《新武安》2014.6.13 ，《武安教育报》2014.11.25  《散文百家》20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