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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提升和内在逻辑性(邓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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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9-20 10:54:08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咱们今天讲讲现代诗的写作。现代诗爱好者最大的苦恼是无法提升境界,我们都知道,现代诗是个门槛比较低的体裁,不像古诗词,古诗词门槛高,有很多格律限制,还要有古文化常识,太难了。
  现代诗容易写,不过大多数爱好者也就是语言优美,能抒发一定感情;再高明一点的,也就是修辞比较讲究,语言比较精炼,玩了点儿陌生化的手段。自己看着吧,也不错,语言也挺灵动的,但在专家眼里就是排不上号。这是为什么呢?
  有的说,肯定和专家的感情没联络好,送东西少了。这种事,不能说没有。不过话说回来,绝大多数是作者自己的问题,诗的境界太低。
  多数诗歌,实话说,都是一些小情小调,在很多人看来,写诗就是为了抒发个人感情的。今天遇挫折了,写首诗;明天失恋了,写首诗;后天和心上人吵架了,写首诗。有的也没什么事,就是爱写,一天能写好几首,爱好这个。一年写下来,比雪莱一辈子写得都多。
  还有一些人,应景式的写诗,什么什么节日写诗,什么什么同题写诗,这些呢,当练笔不是不可以,但年年都写这些,就没意思了。
  诗本来是很神圣的东西,它在文学象牙塔的顶端。
  象牙塔意味着小众,阳春白雪,那就对了,诗就是这种东西。
  不要觉得大众化的才是好的,通俗易懂的才是好的,事实上,每一个时代的诗,都是小众的。为什么我们总觉得诗是大众的呢?那是因为教育普及的原因。古代那么多好诗,哪个农民看?文盲那么多,几个人读得懂?实际上,在古代,诗就是在文人的小圈子里传来传去的,压根儿就没走向大众。后来教育普及了,这才走进千家万户。
  今天的现代诗也一样,小众的,多数读者看不懂,没关系,以后现代诗会不断地进入课本,以后就会普及了。这是艺术的发展规律,总是先在圈内获得认可,然后走向大众。
  诗是纯艺术的,艺术这个词只和心灵有关。不要觉得那些带有教育功能、宣传功能的也是艺术,那些东西不是,那只不过是宣传工具。
  在西方,诗没有别的功能,只和艺术有关。但在我们这儿,有两个功能,一个和艺术有关,一个和宣传有关。因为国家需要,所以文学要承担这样一种社会功能。但是,为了宣传而写的诗,比如弘扬正能量的,只能叫宣传工具,不能叫艺术。完全是两码事。不要觉得获得了某种奖项,特别是宣传部门的奖项,就以为自己写的东西是艺术了,压根儿不是。
  省作协很多作家都写过类似的东西,也获得过权威部门认可,但你要问那些东西具有艺术性吗?恐怕不会有几个人承认。要说这些玩意儿是艺术,未免也骗自己太狠了。如果说我们是为了爱党爱国,写了一些宣传口号,这是可以的,也不丢人,爱国不丢人的。丢人的是把这些东西当成艺术,那太可悲了。有些人居然捧着这些宣传口号说,我这是艺术,我是大师,哎呀,吃一坛酸菜都没这么酸。
  咱们说说诗的感情,写诗是一定要带感情的,但是诗未必是写感情的。你要觉得写写小情小调,卖弄风骚,心中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用诗来发泄一下,那样的话,就别说自己写的是诗。
  诗是什么,引领心灵往上走的。别误解,往上走并不是让你写一些品德高尚的诗,而是说要让我们的灵魂摆脱世俗,找到一条向上的通道。而很多大众的道德观,是世俗的,媚俗的,并不在灵魂的高处。波德莱尔写《恶之花》,拜伦写《唐•璜》,他们在灵魂的低地吗?恰恰相反,他们才发现了心灵的高地。而那些当时恶毒攻击他们的人,早已腐朽,他们的话语也早已沦为笑柄,可《恶之花》《唐•璜》依然闪耀着光芒。
  很多诗,并不是往高处走的,而是向下走,他们是在发泄感情。发泄感情和心灵受到触动有感而发是不一样的,发泄感情是内分泌排泄的一个过程,向下走。而触动则是升华的过程,让灵魂飞起来。艾略特说过一句话,诗不是放纵情感,而是克制情感;诗不是张扬个性,而是克制个性。
  诗是什么?诗的本质是和世界对峙的一种表达方式。这话好奇怪,难道我们不应该维护世界的发展秩序吗?难道诗人就得和社会对抗吗?
  对,没错儿。你要知道文学有一个内在的价值体系,和世界外部的价值体系是不一样的。什么是内在的,举最简单的例子,贾宝玉不爱仕途经济,这就是他的内在价值体系,他是和当时的主流价值观对抗的。现在也一样,你觉得社会在发展,文明在发展,你觉得当大官,当大老板,当明星,或者文化名人是好事,在一个纯粹的诗人眼里,那些都是媚俗的东西。同样的,你觉得这社会如何如何好,在诗人眼里,这些东西不值一提,它们不会带来心灵的幸福。
  让•波德里亚《冷记忆》里有一段话:“即将到来的这个社会,是文盲和计算机的社会,这个社会也将没有文字。这是我们未来的原始社会。终有一天,街上走的全是行尸走肉,有的拿着他们的手机,有的戴着他们的耳机或视频帽,所有人将同时身在他处。”
  让•波德里亚是怎么看待这社会的,“原始社会”,没有文明。他怎么看待人类的?全是行尸走肉。他怎么看待人类在社会中的位置的?所有人将同时身在他处。就是说,所有人都找不着北,找不到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自我。
  人类灵魂的出口在哪里?难道我们所谓的文明发展就是为了大量剥夺地球资源,并且破坏自然环境吗?难道我们形成的这个社会秩序,就是为了让人们忙忙碌碌,为生活奔波,而失去心灵的追求,成为金钱的奴隶吗?
  马云是超级富豪,他几次说,我没想这么成功,现在很痛苦。
  有钱并不一定幸福,而人类的幸福感不是物质能够填补的,经常是,物质越丰富,内心越空虚。
  而这,只有艺术能够解决,艺术是解决心灵问题的。而心灵永远是和物质世界对峙的,永恒的对峙。在艺术家眼里,什么是美?美是那些与众不同的事物,不俗的事物。绝对不是流行的、时尚的、大众的,只有跳出三界,才能发现美。而美的事物,你记住,是和世俗社会对峙的,是和世俗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对峙的。网红脸,美不美?在大众眼里,是美的。在艺术家眼里,毫无个性。大众认可的那些道德价值观,在艺术家眼里,是错误的,他们会以他们的方式重新发现并解释这个世界。
  如果你不懂得这点,那么诗的境界就别想提升。
  艺术的个性,就是特例独行,公然对抗世俗的价值观。越是伟大的作家,越是以批判的眼光来审视他所处的时代。
  所以不要觉得一些人的书成了禁书,就会失去地位,多少伟大作品被禁过?《红楼梦》《包法利夫人》《红与黑》《尤利西斯》《洛丽塔》《漂亮朋友》《不能承受生命如此之轻》《日瓦戈医生》《癌症楼》《古拉格群岛》《麦田的守望者》《动物农庄》《西线无战事》……太多了,举不过来。但是被禁只能说明一件事,政治是变动的,易朽的,而艺术是永恒的。
  所以写作必须摆脱那些外在的东西,你只考虑艺术本身,不必考虑这个社会如何变动,你只管写你的。只有这样,才能写出永恒的不朽的作品。所以,写作必须静心,静心主要是指这点,排除外界干扰。他们批评他们的,你写你的,管他们说什么。
  之所以强调这么多,因为这是艺术的原点,心灵的自足是艺术的出发点,艺术是一个自给自足的东西,它自成一体,一旦动笔,就不再和外界发生联系。
  为了理解这种自足和对峙,我们来看一首大解的诗。

  《人或者不人》
  大解


  一个人深深陷在自己的皮肤里
  成为囚徒 没有人能够救他
  他必须以封闭的方式完成自我
  否则他将解体 像散会的人群


  我们不知道一个人是如何
  把各种元素聚集到一起的 这种技术
  代代相袭而秘方早已失传
  就像票据已经开出 却没有存根


  一个消失的人才是自由人
  而尚未形成的人们才是真正的隐士
  谁也不知道他们何时到场
  或者待在某处 永不显现

  第一段,大解老师说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人的生命在皮囊之内,而不是皮囊之外,那些外在的东西对生命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一个人不能通过心灵的救赎来完善自我,那么这个生命将不再是人,仅仅是个人形的物体,生命对他而言已经解体。
  第二段,是说我们并不知道生命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所以生命一代代相传但是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我们无法返回生命之初,到生命的存根那里重塑自己,再来一回,所以只能承受命运的不公。
  第三段,消失的人才获得自由,没出世的人才是真正的隐士,有心灵的安宁。那么,反过来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说,现在活着的人是不自由的,我们的环境是不公平的,我们注定要和这种不自由的空间对峙,来获得内心的宁静。
  最后,标题人或者不人,意味着什么?意味如果你不追求心灵的自由,那么你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
  看这种境界,大解老师是站在人类的高度来俯视众生的,他看到了人类社会的悲哀,菩萨低眉,心怀慈悲六道。所以是首大善之诗,可不是那种貌似提倡道德的伪善之诗。真正大善的人,是总能看到人类的痛苦的。伪善的人是看不到的,他总觉得这世界一片光明。为什么这么说?你想啊,菩萨救苦救难,她得发现苦难才能拯救世人,所以大慈大悲。而另外一些人,老觉得这社会无比完善,没什么缺点,对民间的苦难之声充耳不闻,他能救谁呢?所以这种人必定是伪善的。
  诗的自足就是诗的内在逻辑,什么是内在逻辑?通俗地说就是自圆其说,自己给自己制定一个合理的逻辑,在艺术的内部是合理的,而外部看就不合理了,所以诗肯定不能迁就外部世界。在艺术领域里,没有“不可能”三个字,你可以和一块石头说话,你也可以让天空像镜子一样反光,你可以让太阳打西边出来,你可以让鱼在沙漠里游泳。没什么不可能的,艺术的内在逻辑就是一切不可能发生联系的事物都可以联系起来,只要在作品内部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们再来看一首大解的诗,以说明这种内在逻辑。

  《衣服》
  大解


  三个胖女人在河边洗衣服
  其中两个把脚浸在水里 另一个站起来
  抖开衣服晾在石头上


  水是清水 河是小河
  洗衣服的是些年轻人


  几十年前在这里洗衣服的人
  已经老了 那时的水
  如今不知流到了何处


  离河边不远 几个孩子向她们跑去
  唉 这些孩子
  几年前还在肚子里
  把母亲穿在身上 又厚又温暖
  像穿着一件会走路的衣服

  这首诗,衣服是一个自足的概念。从开头看没什么,但到结尾,把母亲比喻为衣服,然后形成了一种逻辑。母亲是孩子的衣服,村庄是村人的衣服。小河从衣服中淌过,洗着衣服。几十年前的那些老了的衣服又去哪里了?从前的水,也就是从前的时光又流到哪里了?衣服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呢?沧桑而温暖,不管走路的衣服,静止的衣服,被洗着的衣服,我们突然觉得生命就像一件衣服一样,穿上,脱掉,而其中深深的意味,又怎么说得清?
过去的好汉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本来,母亲如衣服这句是不合逻辑的,但是在这首诗里,反而很和谐,自成逻辑,显示出一种独特的力量。这就是内在逻辑,它不管语言在外部合理不合理,只讲究内在的合理性。
  然后我们再用雷平阳的诗来说明一下,先看对峙:

  《底线》    
  雷平阳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这首诗其实简单,都能看明白,稍复杂点的就是它是虚虚实实的,有些东西是实指,有些东西是隐喻。比如拦河坝,这是虚指,隐喻阻挡自由的东西。乌鸦和杀人狂也是虚指,隐喻某种势力。铜块、毒药、城邦都是虚指,大家自己领会。总之我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诗人和世界的一种对峙,因为这是底线,一切文学艺术的底线,文学家必然是世界的对峙者,而不是一个歌唱者,或者说,不是一个歌颂者。
  再来看一种内在逻辑:

  《一阵风的葬礼》
  雷平阳


  空气主持,电光致悼辞
  云彩默哀,雷声修墓
  鸟翅传播美名
  送葬的队伍挤满了每一个空隙……
  我们身在昆明,哭出的声音
  却总是在北京响起
  仿佛我们都不是自己声音的主人

  这首诗从表面上看是描述一场大雨的,干旱季节的雨应该是喜事,久旱逢甘霖嘛。但是雷平阳偏偏把它形容为一场葬礼,这是一种逻辑。能不能成立呢?从诗的角度出发,没什么不成立的,一切都可以成立。
  成立在什么地方呢?云南大旱,雨却下在北京。这句很可能指新闻说云南有雨,而实际上没有。那当然云南就悲哀了。但仅仅是这样吗?仿佛我们都不是自己声音的主人,这句诗,太值得玩味了。它又让逻辑进一步往深处走,至于走到什么地方了,我不知道。
  所以说诗啊,你看人家写诗,都是有大情怀的,心系苍生,而且虚虚实实,逻辑那么巧妙。这些诗都耐品,不是一遍你就能品出所有滋味的。这就叫好诗。
  所以,站的境界不一样,评判标准也不一样。让我来看,尽管很多诗语言也挺漂亮的,但是始终摆脱不了一种小家子气,或者一种媚俗气,那样的诗怎么评?一般我都会说,浮浅,表面,内涵不深。这就够了,还能说什么呢?
  你看,好诗不一定很长,短短的几行,却能涵盖那么深的意思,那么微妙的意境,而且语言也不晦涩,就像说话似的。这种功夫,说真的,没十年二十年的修炼是学不成的。你看着很简单,你写首试试?没那么容易。高手拿捏诗的语言,几乎到了极致,很干净,但每一个字都有千斤力量。
  同时我得说说陌生化问题,现在很多诗人都用陌生化的表达方式,故意制造阅读障碍,陌生化我不反对,甚至我是提倡的。但是,什么东西一旦泛滥,就不行了。现在太多的诗人陌生化成灾了,他们最大的问题是只学会了表面,没学会内核。
  什么是陌生化,陌生化其实是要达到一种飞跃的效果,突然让你从熟悉的事物上看到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可不是语言阅读障碍,这就南辕北辙了。新奇的表达,并不一定指陌生的词句,也可以是你从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物上有全新的发现。实际上,很多杰出的现代主义诗人,都是从不同的视角来观察和理解日常事物的,然后造成了陌生化的效果。你本来很熟悉的事物,让他们一写,变得陌生了。
  比如梳子,大家都用吧,很普通的东西,可你能写出什么新意来呢?咱们来看一下青蓝格格的诗:

  《旧梳子》
  青蓝格格


  它在过滤时光的同时,
  也过滤了一个女人稀薄的身体。
  每一次将它拿起,
  就是每一次将它放下。
  二十三年前,
  它拯救了一个女孩全部的美。
  ——如今,它陪伴着她一起神奇的变老了。


  仿佛人到中年的名字
  只有一个。
  它的名字也只有一个。
  我在它的前面加上一个沉重的“旧”字,
  仅仅是为了逃避一场隐喻。


  这场隐喻并不比时光的倒影
  显得更真实。
  但它一定离她更近一些。
  它更接近她腐朽的裙子和情窦初开的爱情。


  又一个十二月就要结束了,
  又一个一月就要开始了。
  一些事物退场,一些事物重新进入生活。


  今后的时光里,这把旧梳子的命运
  会不会变得让我们更吃惊?
  它能否存在到一个女人,为了诠释生命的隐喻
  而,削发为尼?

  梳子在这首诗里完全成了生命的隐喻,它不是梳头发的,而是过滤时光,过滤身体的,也就是说它是过滤女性生命的。女性的生命是什么样的?稀薄的。女人在不断地失去自己,年轻时多美,就像成熟的樱桃,鲜嫩的水果。一旦结婚生子,那种浪漫情怀就被日子给消磨掉了,从貌美如花到黄脸婆,付出了太多。所以生命变得越来越稀薄,就像缺氧一样。
  看青蓝格格,她的视角非常独特,从一把梳子联想到女性生命的悲哀。女人是最爱美的,但是眼看着人和梳子一起变老,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在表现这种悲哀时,她没有用任何悲哀的字眼,而是用了“神奇”二字。神奇表达了什么样的心理?大家可以想想,对镜梳头时,突然发现自己老了,非常惊讶。岁月对女人来说过于神奇,因为女人老得更快,一过中年,会明显地出现无法掩饰的沧桑。
  之所以用旧字,不用老字,就是为了掩饰“老”这个刺心的字眼儿。女人害怕老,总是希望自己永远年轻。
  然后她用腐朽的裙子来隐喻现在,用情窦初开的爱情隐喻青春,时光的倒影是回忆。这些都是陌生化的隐喻,很独特,但不难理解。所以说,陌生化并不一定就都是晦涩难懂的字眼儿,关键在于你用什么样的角度来观察生命,用什么样的隐喻来表达生命。
  又是一年,又老一岁,她偏偏用十二月结束,一月开始来代替,这样写一是为了不落入俗套,二是为了表达心情。什么心情?就是极力避免提“又老一岁”这句话,女人非常害怕这句话。她的陌生化表达是别有用意的,而不是为陌生而陌生。但是很多诗人,就是为了用一个新奇的字眼儿,新奇的比喻,并没有独特的用意。这是一般诗人和好诗人的差距。
  诗的结尾,一是逃避,削发为尼,是一种自我欺骗的手段,似乎这样就不用梳头,不用照镜子,不用面对变老的事实了。二是超脱,要超脱世俗的生命,无所谓年轻与年老,摆脱世俗的看法,用一种更平和的心态生活。
  再有一种陌生化,比如颜梅玖(玉上烟)的诗,她的诗近乎于口语,没什么复杂的词句,每一句都好懂,但是,组合到一起就有了深意。这是功夫,这种功夫比晦涩的语言要高明得多。
  诗意的提升表现在技巧上的时候,往往是指诗的跳跃,突然转换,给平常的事物一种全新的解释。这点很重要,你能在诗中发现什么,远比你写什么,怎么写更重要。
  我们看看她的《乳房之诗》


  乳房之诗
  颜梅玖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孤独是因为今天我们四姐妹
  谈到了乳房。


  张玲,乳腺癌。宽大的衣服并没有出卖她。但她的一只乳房空了,另一只,孤单地睡在腋窝下。
  高慧芳身材高挑,秀峰是重量级的。飞蛾扑火躺在了另一个男人的手臂里。一年后乳房被那人老婆用刀捅伤。
  黄金的酒杯已在生命中破碎。
  刘秀丽,两只胳膊垂下来能遮住肚脐,人称飞机场。男人去外地打工,至今爱归不归。
  张玲小声说她儿子小时候捧着乳房吃奶的时候真可爱,就像在吹喇叭。
  高慧芳幽幽地说她乳房上的伤疤自己都不敢看,哪个鸟男人还会喜欢呢?
  刘秀丽说我都生锈了,连剃头的老三都说我不像女人。他妈的,这世界没有女人只有乳房了。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羡慕我,说我能写会说,长得又好,追我的男人一定一火车。
  说着说着,她们开始轮番抓捏我的乳房,狠狠地,恨恨地:
  “骚货,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仿佛我的乳房是淫荡的。
  仿佛我抛弃了她们。
  仿佛我抢走了她们的男人。
  仿佛我毁了她们的生活。
  仿佛这样,就可以治疗她们的伤痛。
  后来,她们走了。没人再和我说一句话。
  我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我抓住自己的乳房,哭了起来。


  窗外,树叶在轻轻飘落。现在。我想抽支烟,
  或者,听点音乐。我悲伤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尽管,我有美好的乳房。

  颜梅玖是借乳房来隐喻女性的命运悲哀,四姐妹,三个是身体不完整的女人,张玲是乳腺癌,一只乳房被切除。而女人没有乳房似乎就失去了女性特征,失去了曲线美,更失去了爱。其实仔细分析那句她回忆儿子吃奶的话,她是在遮蔽。遮蔽什么呢?遮蔽老公对她的爱,但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仔细品品,有这味道。
  高慧芳因爱受伤,伤她的人是正面的,但不是正义的。这是诗人和世俗人看待事物的区别。世俗的人,绝大多数都站在另一边,站在原配老婆一边,而不会同情她这个小三。但是,站在人性的角度讲,很多人,结婚时是因为条件,因为父母劝说,因为亲戚介绍,因为环境限制,他们没有找到真爱。很久以后找到了,却不是合法的,合情不合法。所以很多婚姻是场悲剧。而拿刀捅伤乳房的女人,也是个很恶毒的女人,用心险恶。伤害一个女人最害怕受伤的地方,这种心理很阴暗。所以“幽幽地”这三个字意味深长,如果仔细读,应该读出眼泪来。
  而刘秀丽天生发育不良,是平胸,男人娶她并不爱她,只是为了讨个老婆。而她处在一种可怕世俗歧视里。这里,恐怕我得说,大众是恶的,要知道,大众在追求乳房之美时,也在无形的歧视平胸的女人,一个平胸的女人,会得到一种奇特的审视。而且很多事都这样,大众在攀比一样事物时,往往会歧视一些人。但艺术家不会,艺术家是和大众对立的。
  艺术总是这样,不管大众怎么说,它总是事实为基础,以人性的美为原点,为良知发声,而不会为意识形态发声。这点要特别注意,因为我参加过几次会,中国作协的专家们都提到过河北的创作问题,河北比较保守,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我们的创作。我复制一段原首都师范大学副校长,著名评论家孟繁华的话,大家看看:


  “就是心里还绷着一些东西,被政治、政权束缚着。文学事实上不要考虑这些东西。文学是处理人内心事物的东西,是处理人性的东西,和人性有关,和人的心灵、精神、思想有关,是最大要处理的。但是我们考虑更多的是意识形态的东西,这个我觉得它在某些方面可能会损害我们的文学性,会损害我们对文学纵深的发掘。”

  虽然这个话题扯得有点远,但确实非常重要,我在参加“燕赵七子”诗歌座谈会的时候,一些专家也含蓄的提到这个问题,我们河北的作家似乎放不开,创作上不敢冒险,总是这样的话,河北很难有大的成就。虽然我们有不少杰出的作家,但是出不来莫言,出不来陈忠实、出不来北岛。我们和那些先进省份比,还是有差距的。
  用《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传统的“筋太硬了,一定要找到一个东西,我要给它抽筋拔骨,我要扒皮,就是这样的来写。”
  所以大家要勇敢地和传统决裂。
  然后接着谈颜梅玖这首《乳房之诗》,诗的结尾很有力量,三个女人各自有难言的痛楚,而她的乳房是丰满的,完美的,于是她们出于嫉妒心抓捏她,仿佛这样就能疗伤。当公众的歧视覆盖在她们头上时,她们的心理也阴暗了,阴暗的心理是会转移的。大众没有正确的审美观,导致公众歧视,而这种阴暗会促成另一种阴暗。其实我们的社会很可怕,我们都罪孽深重。雷平阳说过,世界是一个巨大的作案现场,我们都是同谋。
  而乳房完整的女人,却守着一场得不到的爱情,还要遭受姐妹的嫉妒,这种悲痛,有着巨大的力量。
  这就是好诗,好诗是有穿透力的,能把人性看得清清楚楚的。很多诗是没什么意思的,为什么,那些视角和大众没区别,看不穿人性。而好诗像根长长的探针,一下子就戳进了人性的深处。
  说到底,好诗还是追求真善美的,追求那种真的真,真的善,真的美,而在这社会中,很多所谓的“真善美”是假的,很多冠之以“正能量”“主旋律”的东西是假的,是一种虚伪的东西。所以诗境的提升,首先需要你大量阅读,你得学会如何看穿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
  这个世界看似科技发达,信息传播飞速,但是你知道的真相很少。你得学会从别人不注意的那些细节里去分析社会,分析人性,然后写出你的真实感受。
  人呢,总的来说还是自私的,很多人写诗不喜欢暴露真实的自己,不喜欢写真实的生命,诗里老有种伪装。下笔时,他的动机就是如何讨好读者,讨好大众。缺乏一种对作品负责的精神,一旦笔力不足的时候,就玩讨巧的手段,偷懒。如果抱着这样的态度,这辈子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不要过于玩弄技巧,诗是有技巧的,尤其是语言的灵性,得学会“漂移”,或者说类似相声里的“甩包袱”一样,突然跳跃到一个想不到的地方。诗忌讳平,总是以奇制胜的。但是,话还得说回来,这种跳脱和灵性,必须是自己真实的发现和真实的感情,你不能故意制造这种效果。故意制造的缺乏生命力,读的时候能感觉到不是从你心底里迸发出来的。
  那种制造出来的诗没力量,表面一看似乎也过得去,但仔细品的话没力量。当你有了大量感觉的时候,当你的心很疼的时候,写出来的诗和平静的时候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往往有神来之笔。
  而没有力量的诗能看到模仿的痕迹,因为缺乏自己的真实感觉,所以会模仿一下别人的句子。
  咱们可以再回到《乳房之诗》,换一种写法,只写三个姐妹,各自有各自的不幸,然后寄寓深深的同情,行不行?当然可以了,很多人就是这么写的,表达出自己的慈悲心。这一明显的表达出慈悲心,反而坏事了,成为平庸之作。你看大解老师很慈悲,但在诗里,他从来不表现出来。而颜梅玖高明就高明在她没有把重点放在同情上,而是放在了人性上,她层层递进式的渲染人性的悲哀,有着无声的力量。
  诗是追求深意的,很简单的事都可以被诗人层层解读,发现事件背后更深层次的意义。一般人,没这功力。
  为什么这么说,举个例子,假如你住在农村,屋里有一天进了只老鼠,然后又进来一条蛇去吃老鼠。看到这情景,你能写出什么来?
  是不是可以把老鼠看成不正义的事物,蛇看成正义的事物,然后来场善恶大战?是不是可以写自己的感情,老鼠你也害怕,蛇你也害怕,你屋里闯入不速之客,仿佛它们才是主人,而你是客人?是不是可以像冯至,写我的寂寞是一条蛇,然后驱逐令人烦躁的老鼠?
  有很多种写法,是吧?其实比拼诗力,主要看诗人的思想在哪个境界,境界高了,自然诗的水平就高。
  我们看看简•赫斯菲尔德是怎么写的。

  使者


  简•赫斯菲尔德
  舒丹丹 译


  某天那个房间,一只小老鼠。
  两天后,一条蛇。


  看到我进来,
  它迅速地将它长条纹的
  身体缩到床底下,
  然后蜷着,像只温顺的宠物。


  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进来或出去的。
  后来,手电筒也找不到什么。


  我守望了一年,
  仿佛有什么东西——恐惧?欢喜?悲伤?——
  进入到我的身体又离开了。


  不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它是怎么出去的。


  它垂在词语够不着的地方。
  它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它的气味既不是蛇也不是老鼠,
  既不是肉欲分子也不是苦行僧。


  我们的生命里有许多
  我们全然不知的开口。


  穿过它们,
  那悬着铃铛的兽群随意而行,
  长腿,饥渴,覆着异域的尘土。

  简•赫斯菲尔德想到了什么,她好像看到了一幅太极图,或者看到了某种生命哲理,这两只动物是来启发她的,是上天派来的使者。
  这种想象力,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
  蛇和鼠都来得很神秘,突然进来,突然出去。蛇像只温顺的宠物,似乎在告诉诗人,别害怕。诗人惊吓过后,打着手电筒没找到它们。
  蛇和鼠带来的感情是什么?是恐惧、欢喜、悲伤。恐惧,是因为它们可能带来伤害。欢喜,是它们的闯入让诗人的生活多了些乐趣。悲伤,是因为再也没找到它们,生活归于平静,而她不知道它们的闯入意味着什么,一种茫然感。
  某种启示,进入头脑,然后离开,而她不知道是什么。
  蛇和鼠是对立的东西,一种代表肉欲,世俗的欲望;一种代表苦行僧,超脱世俗生活。那么诗人呢?她隐居,过着平静的生活,是超脱了吗?还是舍不掉欲望呢?究竟哪种才是生命的真实呢?
  生命中似乎有一种东西,不属于世俗的欲望,但也不是那种完全超脱的精神,而是一种更贴合人性真实的,能够让心灵得到满足的东西。用词语无法描述,用眼睛难以看到。
  这是什么呢?是生命的开口。生命里有许多开口,但我们总是找不到它们,也看不到它们,其实它们就隐藏在内心深处。
  其实人无论有钱没钱,都需要找到这样一种东西,能够让我们满足的,觉得此生有意义的东西。
  那是一种心灵的自由,像草原上的兽群,能够自由行走,融于自然,仿佛到达了一个与我们现世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就是简•赫斯菲尔德,她有着巨大的思维力,居然能从一只老鼠和一条蛇身上发现生命哲学,像一个寓言,又是一种切身的感觉,一种神秘的直觉,她总是能从很小的事物上看到很远的地方。不妨多读读赫斯菲尔德,这是个天才,她能从任何平凡的事物上发现独特的意义,并且切入很深,这种能力,让我望尘莫及。
  其实诗也很,散文也好,小说也好,最基本的评价标准是一样的,就是看你的思维有多深。思想深刻,哪怕文笔粗糙点,也是好作品。但是思想肤浅,只写出了表面的感情和大众化的认识,哪怕文笔再漂亮,也没有多大价值。
  这是普通爱好者和专家审美的区别,有时候评奖结果出来,读者一看,哎呀,那首诗写得那么漂亮,怎么才优秀奖?那首诗和口语似的,怎么是二等奖?有黑幕,一定有黑幕。
  这世上的确有黑幕。但更多的情况下,是审美不同造成的。一般爱好者不懂什么是好诗,什么不是好诗。
  好诗可能像粗笨的家具,但是木头是好料子,能流传几百年。不好的诗可能像雕琢精美的家具,但木料很次,十几年就烂了。
  所以写诗不要光追求那些花拳绣腿,光玩味语言是不行的,那不是真功夫。
  我说来说去,都是在讲艺术的内核,这是最主要的。这就像书法的筋骨,有力量的字才是好字。
  文学作品也一样,好的作品必须能读出力量感。
  所有杰出的文学作品,都不是为了让我们变得伟大,而是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卑微,我们可以有种种缺陷,但是,我们也可以打开内心的开口,卑微而骄傲的活着。那些感动我们,并弥补了我们生命缺憾的,就是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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