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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睡在仙家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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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 07:10: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最后一次见祖母,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上大二,父亲打电话来,说祖母病危,她胃里很突然地长出一个坚硬的拳头大的瘤,可以用手摸到,也能看见瘤子在祖母干瘪的肚皮上突兀地立起来,会很疼,疼起来的时候祖母会哭泣着在炕上打滚,那时祖母已经83岁了,手术可行性并不好,父亲也不忍心让她承受太多的疼痛,只好靠打吗啡针来缓解疼痛。其实这是一种饮鸩止渴的方式,父亲只想让她的母亲能在昏睡之中,暂时忘记被药物麻醉了的疼痛。

那颗坚硬的瘤子从祖母的身体中长出来,又用一种近似割裂的疼痛来折磨已经83岁的祖母,仿若一种肉身与肉身的不可调和的对峙与厮杀,只能以疼痛的方式来讲和,这疼痛让她一生平淡如水的光阴,在最后的岁月带着浓烈的悲伤色彩。

祖母是贫寒人家出身,跟祖父结合以前她都是住在深山中的农家姑娘,听父亲说过,祖母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身材修长,三寸金莲的小脚,皮肤很白,眼睛有点接近欧洲人,是显得很深邃很忧郁的那种眸子。祖父家当时是落魄的富裕人家,遇上民国十几年来的战乱,从中国的中原地区逃难躲进西北的大山之中,再也没有出山生活。

跟大户人家的小姐深居闺房不一样,那时候祖母需要在田间劳作,祖父是在闲游于山间的时候见到了祖母,并且立刻决定娶了她。他是典型的强势的大男人,不顾他家里人的反对,央人去祖母家提亲,家境贫寒的祖母终究在祖父家人的白眼中走进了日益败落的祖父家。祖父家那时候已然告别他们当年的丰裕,然而他的家人多年来养成的傲慢、自私、冷漠的习性是无法改变的,在这样的家庭中,祖母在她十七岁时,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祖母生完孩子就与祖父从大家庭中独立了出来,盖了两间土房子,开始过他们的小日子。

祖母一生生下了九个孩子,早夭了一名,是排行第六的一个男婴,当时正是六零年饥荒时期,孩子因为疾病与饥饿,死了。过了两年,我的父亲降生,因为之前他的哥哥的死亡,祖母对父亲很疼爱,这也是父亲与祖母感情很深的一个原因。

祖母操劳一生,为七个儿子一个女儿付出了所有她能付出的精力,在她带大了八个孩子、并将他们几乎全部送出山里的时候,她还住在山里,一生从未出山,她从来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怎样,也不向往城里的生活,更不知道都市的概念,她极少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她的一生被劳碌生活填满,一丝缝隙都未曾留下,她如同一颗长在山间的树,静静地生长、存活、长高、变老,她投下一片树荫,她的子孙可以在风雨中找到她,稍作休息,再离开。她从无抱怨。

祖父风流一生,他永远摆脱不了他骨子中的纨绔与偏执甚至暴力的强烈男性色彩,他在生气时会打祖母,也会跟其他女人约会,他曾经在红色年代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也曾跟邻村的一位被枪毙的“烈士”是挚友,他血液中流淌着浩荡的炽热血液,他放浪形骸,放荡不羁,然而祖母还是与他过了一生,她慢慢等到祖父再也跑不动、闹不动,在他们过了古稀之年后,他们很少下地劳动,只是在一张炕上的两边,摆上坚硬的枕头,躺着聊聊天,说说旧事,操弄一些简单的食物,有时候祖父会坐在堂屋里弹三弦,祖母坐着靠在墙上,听着祖父的三弦声,看着窗外,什么也不说。那时候她如同水一样平静,如她一生如水的宁静状态一样。

水,终究能消解许多东西,无论是石头,还是火,还是生活,甚至一生。

祖母七十岁之前,已经有两个儿子去世了,分别是在兰大当老师的大伯与做农民的三叔,都是因为癌症而死,祖母到八十岁的时候,大她三岁的祖父也去世了。祖父去世的时候非常平静,他那时候身体也不太好,召集了还活着的几个儿子在他身边,他说要去上厕所,自己走进茅房,将身体这个皮囊清空,然后回到房间,躺下,给儿子们分配了他的财产,就去世了。

祖母又孤独地过了三年,这三年时间中,她已经跟以前完全不一样,每次见到我们她都会默默哭泣,总会嗫嚅着说她其实对我们并没那么好,可是我们还一直关心她。她这种愧疚一方面是因为感谢我们对她的关心,也是因为她真正关心过的人对她的背弃,她最爱的是七叔和七叔的两个孩子,他们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她以一个贫穷的母亲与祖母所能给予之物都给予了七叔和他的孩子,然而七叔很顽劣,他的妻子也非常粗鄙,他们曾虐待并暴打祖父,也因此与所有兄弟反目成仇。这样的七叔和他的家庭,从来都不去关心祖母,其实这件事情会让祖母彻底怀疑她一生,推翻她这一生付出与得到的比例,这令她非常伤心,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带来许多其他层面的效应,让她剩下的三年光阴,过的更加悲怆而又落寞。

到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病入膏肓,有时候谁也不认识了,包括我的父亲和她的其他孩子们,父亲给我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处于弥留之际了,在我赶回故乡之前,我去玉石店,买了一串透亮的玉手镯,我那时只是想到,祖母一生从无戴过任何饰品,然而哪有不爱饰品的女人?她当然毫不例外,我只想让她再无太多遗憾。

我带着翠绿的手镯回到故乡的县城,再坐着车进山,在一条非常深的山沟前停住,黄土高原上荒凉的山岗与苍凉的沟壑,那些在咸水沟边寻找食物的牲口,那些在地里忙碌的农人,吆喝牲口的声音出传出很远,他们在土地上,用原始时代就存在的耕种方式,种下一年年的口粮,种下生活的必须品,种下他们一生的忙碌却贫瘠的岁月。像尘土一样,从尘土中来,又落入更深处的尘土,化为尘土,长出植物,再成灰,再长出新的轮回。

我从山沟这边的小路上走入深谷,走过木桥,再爬上那边的山沟,在黄昏中看见祖母家的长而厚的土质围墙,那里还留着旧时代的圆形的夯实的白圈,上面写着旧时代的标语。绕过弯曲狭长的土路,路的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祖母家的围墙,悬崖边种着许多大树,等绕过一个弯,就有一个最大的槐树,槐树边,就是围墙的入口。再进去,就能看见祖母家土质的院落。院门的台阶都用巨大的石头砌成,有非常高的门槛,小时候我得爬在门槛上翻过去,长大后,我只要轻轻一跨就可以跨过。我跨过门槛,走进祖母昏暗的睡房。

父亲和他的姐姐围着祖母,祖母又一次陷入昏迷之中,我忍不住流眼泪,上了炕为她套上翠色手镯,她醒过来,问我是谁,姑姑告诉她是静静,给她买了手镯,她看着手镯,欢喜起来,笑着说她喜欢。她当时已经非常瘦,手镯从她的手腕处,一直滑到咯吱窝处,她又将手镯滑在手腕处,端详着。很快,她指着她的隆起了瘤子的尾部,说她很疼,父亲从新买的一盒吗啡中取出一支,为她注射,她很快安然地睡着了。

我因为学校考试之类,很快赶回学校,那盒吗啡也只用到一半,祖母就去了。再也不需要止痛,不需要麻醉。父亲后来一直说,祖母去世的一瞬间,他立刻觉得他成了这世上的孤儿,没有依靠了。

祖母的一生我已经无从追问,从父亲提供的一些片段中,我只能建造起一个靠回忆与想象搭建的画面,完全无法探知她真实的苦痛与悲喜,然而在她去世后这些年,我会经常梦见她,有时候她衣衫褴褛哭泣着对我说她很冷,需要衣服,我会告知父亲,为她烧些纸钱;有时候又会梦见她问我要吃的东西……她在我梦境中出现的场合永远都是悲凉的,这让我在醒后会觉得很难过,由于她子孙重孙多达五六十人,我并不是跟她走的最近的,也不是她最疼爱的人,然而她的托梦总让我很心疼她,让我觉得我应该写下一些什么,来安慰在我回忆中已经模糊不清却又在梦中非常亲近的人,我的身体中有她的血液,或许也有着不为我知晓的极为相似的魂灵。

我只能从零星的一些片段中,慢慢勾勒出她这尘土一生的绽放与凋零。

祖母一生住着的山间村庄,叫仙家庄,那里与世隔绝,渴望出去的人们出去之后再也不会回去,扎根于此的人们,这一生也不会离开那里半步。

祖母走后,也睡在了仙家庄,再也不愿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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