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心底的父爱

沉默祝福

　  父爱就像一坛窖藏的老酒，时间越久爱意越浓。在那过去的岁月里，父亲用一种近乎冷漠让人误解的方式，爱护着我们。时至今日，已为人父的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用意，才真正感受到父亲那藏在心底的沉甸甸的父爱。
　　记得小时候妈妈常对我说：“你爸成什么人，你外婆去世，他连面都没有露一下，呆在学校里硬是不回来。全靠你舅爹一手操办，才算了结了你外婆的后事。”从那时起，我就对父亲有了一种莫名的憎恨，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的一个怪人。外婆去世这件事对我来说太深刻了。那年，我大概有七、八岁，记得是公元一九七六年吧！外婆去世好像是在四月份。外婆的病突然得很，几天前还好好的，突然得了个红白痢，连续腹泻几天不止，身体越来越虚弱，继而卧床不起，不几日便于撒手西去了。对于外婆的死，我哭得很伤心。在我的心目中，外婆是个很善良的老人。记得有一次，有个乞丐讨饭到我家里，当时粮食很紧张，我们一家人也是勉强度日。但外婆却盛了一大碗的饭菜给她，惹得我和弟弟差些夺了回来，因为我们的腹中也是饿得发馋。外婆狠狠地瞪了我和弟弟，用力将我们伸出的手猛打了一下，那手便弹簧似的缩了回来。我外公是地主，靠经商添置了许多家产，成为当地有名望的富户。外公一生做了两次房子，第一次是在公元一九四O年，起了六间漂亮的瓦房，在当地堪称一流。日本败窜到怀群，便把外公的房子烧了。后来，外公又积累资金，于一九四七年重新在旧宅基地上建起了六间漂亮的瓦房。土改时，因外公是地主，田地和房子被收回分给贫雇农。土改工作队只留一间给外公和外婆住，其余五间被分掉了。父亲从外乡到怀群工作，与母亲成家后便在怀群安家。由于外婆是地主，不敢住在外婆家，只得租住本街别人家的房子。于是，外婆便一人住在自己的瓦房里。
　　为了安葬外婆，舅爹只好将外婆的房子卖给了别人，所得的房款全部用于支付外婆丧事的费用。作为女婿的父亲，却呆在远离家乡的一所村校里不回来尽一尽孝道。为这事，母亲说得父亲耳朵都快起茧，父亲依然一言不发，低着头任由母亲数落。邻居街坊也因此事对父亲有了看法，认为父亲是不近人情的人。随便人们怎么说，父亲依旧做他的事，既不分辩，也不陈述其中的缘由。其实，父亲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他之所以这么想，为的是不连累自己和他的孩子们。因为外婆是地主，在当时一个身为共产党员的国家干部为一个地主婆奔丧尽孝道是要受到牵连的，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扣上“革命立场不坚定”的帽子，不光自己倒霉还要牵连到家里的孩子。当时，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地富反坏右”的孩子能不能上学，由贫下中农说了算，因此，“地富反坏右”家庭无一不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生怕不小心撞“雷”，那就难以收场了。记得父亲曾向我们讲述了当地一对“黑父子”惨死的经过：我们当地有一个地主，拥有很多的田地和房产，在当时势力很大。土改后，他家的田地和房产全部被没收，田地分给村上的贫雇农，房产充公，作为当时乡政府的办公场所。他因为没有血债，没有被镇压，躲过了土改这一劫。“文革”期间，地、富、反、坏、右被统称为“黑五类”，是批斗的主要对象。他因成分问题，被多次揪上会台批斗。有一次，在批斗大会上，他没有低头认罪，被民兵拖到村头河边的乱石滩上，被愤怒的人们用乱石活活砸死，脑浆撒了一地，令人目不忍睹。地主的儿子惨死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有一天，学校开忆苦思甜大会，贫协主席在大会上，举着残缺不全的右手诉苦。说这手是给地主弄残的。地主的儿子当时刚好路过学校，听见了，不服气，当场揭穿了贫协主席的手是自己制造土炸弹炸鱼给弄残的。顿时，会场一片喧哗。学生们私下议论纷纷，说这个贫协主席怎么这样骗人，明明是自己造土炸弹炸鱼弄残了手，怎么还有脸说是地主给弄残的呢！弄得贫协主席尴尬退场。这下，可惹了马蜂窝。贫协主席回到村里后，马上叫民兵排长把地主的儿子给抓起来，说是他乱讲反动言论。地主的儿子急忙往楼上跑。被赶上来的民兵排长，猛踹了一脚，翻下一楼的地板上，昏了过去。贫协主席见了，一不做，二不休，把地主的儿子拖到河边，丢到稻草堆上。贫协主席点燃草堆，将地主的儿子活活烧死。那惨状，就像现在人们杀狗，将狗烧得焦黄一样。在当时的形势下，谁又敢蛋碰石头呢？于是，父亲默默地将那份父爱藏在心底。但对外婆不能尽孝道，他是愧疚于心的，常常自责不已。这个谜底，直到几年前，我才知晓。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退休回来的父亲终于头一次来到外婆的坟头，参加了拜祭。当拜祭完毕，母亲及我们兄弟陆续离开外婆坟地时，我回头一看，只见父亲还在外婆的坟前站立着，好像在轻声对外婆说些什么。从父亲噙满泪水的眼里，我似乎明白了一切。
　　岁月沧桑，世事繁杂，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了父亲的用意。如今父亲也已离开了人世，站在父亲的遗像前，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替已故的父亲向长眠九泉的外婆求情：外婆，你原谅我的父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