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缘

那年冬天

    前几天还开得妖妖娆娆的蝴蝶兰，今儿突然就蔫了，望着那软塌塌低垂的花瓣，心里又浮现出一股怨气。这花天生就是娇贵的东西，我这俗人，甭管多么用心，终与花无缘，妈妈当初给我取名，怎么非要选个花名。我这一生爱极了漂亮的花，却总是养不活一盆好花，哪怕是一盆最普通的倒吊金钟，也在我的千般呵护万般宠爱之下只开了半个月的时候，就匆匆枯萎了，徒留下我一声长叹。
    从小，我就特别喜欢花花草草，那时候的农村人家不养花，一是没那个闲情雅致，二来人都整天为吃不饱肚子而努力，谁会花时间去务弄那些既不当吃又不当喝的东西，可这并不影响我爱花的心情。
    门外小渠边，奶奶种下一排马莲花，又长又柔韧的叶子，深蓝色的花瓣，那是我最早认识的一种花。可它只在我童年里绽放过，在奶奶过世后翻修屋子，那条小沟渠被填平了，马莲花全部被埋到了屋脊下，留在我记忆中的，只剩下一缕浅浅的蓝色的影子。还有马莲的叶子在奶奶苍老的手上下翻飞，变出的那一只碧绿可爱的小马驹，他们一同随着奶奶的离世在记忆里远去，至今都未曾再见过马莲开花的样子。
    农村人家不养花，但农村的田野里从未缺少过花，且不说春天那满园满树的桃花梨花，一树一树洁白喷香的槐花，光是野地里沟渠边随意四季开放的知名不知名的野花，就点缀了我的整个童年。我从来不介意旁人用多么嘲弄的眼神看着我把那些不起眼的野花小心翼翼地采下来，扎成五颜六色的花束，插在一个斟满清水的罐头瓶子里，放在我卧室的窗台上，让那一份素雅洁净的美，为我简陋的小屋增添一份雅致和浪漫。
    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去同学家玩，看到她家院里有一种花，直直的花茎长得又高又壮，像心一样大大的叶片，最美的是那花，从第一个叶片上开始，每一个叶片处都会长出一簇簇花苞，开出大朵大朵鲜艳的花朵，而且花的颜色各异，粉的，白的，大红的，在小小的院子里开成一堵花墙。那是我从小到大看到最大最美的一种花，可对它的名字至今都没弄清楚，问同学，她说她们也不知道，是她嫁到远方的姑姑带回来的种子，姑姑也不知道花名。从同学家回来，我也带回了花种，第二年春天，那美丽的叫不出来名字的花，也在我家的院子里安家落户。它还是宿根，只要种下去，年年都会自己长出来，繁殖能力也特强，没过几年，我家院子里也有了一堵花墙。它给天生爱美的我增添了无限的乐趣，有时我把花瓣摘下来夹到书里，做成一枚枚书签，冬天翻开书，似乎都能闻到那幽幽花香。
    第一次养种在花盆里的花，是在十五岁那年，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两盆美人蕉，墨绿色的叶子，大红大红的花朵，那种雍容华贵的美，是田野里的野花所不能比拟的。我霸道地把它们全放在我房间的书桌上，不许妹妹轻易来碰一下，在我眼里，它就像那生命所燃烧出的火焰，美的极致。
    可是，爱之深，痛之切。农村里的冬天，屋里寒冷的像冰窖，哪里容得下一盆娇贵的花安然过冬。眼看那绿色厚实的叶子一天天干枯，我心疼地落泪，把花盆放进地窖里，希望第二年春天也能像院里得九月菊一样自己长出来，再次给我的小屋增加一点色彩。可惜，到了第二年春天，别说是长出叶子，连根都腐烂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它连根倒出去，在花盆里种上几株指甲花，也叫豆蔻，虽不美丽，却不必用心照顾就能成活，我们还用它来染指甲，拔上两根捣碎了，敷在指甲上，层层包裹，到了第二天早上取开，指甲就变成了红艳艳的，能持续几个月不退色。豆蔻是农村女孩子们的最爱，有女孩子的人家几乎都会在菜地里撒上几棵，一到夏天，每个女孩都把指甲包的红红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有一年春天，我给爸爸整理他装衣服的木头箱，把箱子全部倒空以后，发现一个报纸包成的小纸包，打开来看，是一些比油菜籽还要小很多的黑色的种子，像爸爸种的旱烟籽一样。我天生好奇，正好那两天园子里种菜，我便把那花籽也一撮一撮撒在地埂上，我只想看看它到底能长出一种什么样的植物。
    没过几天，小苗苗出土了，两个单薄的小叶片，完全看不出是什么花草。可它长速很快，没过多久就窜高一大截，带锯齿的叶子是浅浅的粉绿，似乎还有一层小绒毛。为了让它们能长大长壮，我把它们间开，一条地埂上留了十几棵，天天放学去地里看看，比妈妈伺候菜地还上心。
    等它长到四五十公分，开始长出一个个毛茸茸的小花苞，可它和别的花草不一样，花径弯弯的，像个小桃子一样的花苞朝着下面。我的好奇心越发膨胀，我知道，这几棵神秘的花草，一定会给我带来额外的惊喜。
    在一个彩霞满天的早上，我渴望已久的花开了，那是多么美的一种花啊！红红的花瓣薄如蝉翼，像一只翩翩飞翔的蝴蝶，浓郁的花香，艳丽的色彩，一下子就把我陶醉了。我轻轻碰碰那娇嫩的花瓣，满心的欢喜和爱恋。
    惊喜还在后面呢，这花的颜色居然有好几种，有的洁白如雪，有粉红如霞，我甚至有些后悔把多余的拔了，要是多留点，说不定颜色更多呢。每天早上太阳一出来，这些美丽的蝴蝶就张开绚丽的翅膀，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没开的花苞都是向下的，可一到开的时候，就都向上开放，花径细细的，长长的，也有一层小绒毛。可它的花期很短，开一两天就一片一片凋谢了，所以我虽然爱的紧，也不敢采了放到屋子里，它们那么娇嫩，我怕我一动，它就会凋零了。花谢了以后，花径的顶上长出一个绿绿的小圆球，就像小小的莲蓬一样，里面，应该就是它的种子了。
    可是有一天，爸爸回家了，他去菜地转，看到那些花，大惊失色，立刻全部拔了，等我中午回家，地里已经没有了一只蝴蝶的影子，而那些可怜的花，就扔在地坡上，已经被太阳晒得焉成一团了。
    一向乖巧懂事的我一下子哭了，冲着爸爸大吼：“爸，你凭什么把我的花拔了，它碍着你什么了？”
    爸爸平时对我很纵容，这次却黑了脸：“你小孩子知道什么，那花你也敢种啊？那是罂粟，是鸦片！私自种植是要犯法的，进监狱的！”
    罂粟！鸦片！这几个字，像一颗炸弹，差点把我炸懵了。我们前些天刚刚学了鸦片战争，虎门销烟，这罂粟是毒品，鸦片就是用它的果实里的白色的汁液提炼的。一不小心，傻傻的我居然犯下这样的大错，如果真有警察来抓我，我估计会吓晕的。人说毒花最美，看来是真的，不过，罂粟那美丽的花朵，也一直停留在我的记忆里。
    长大以后，我真正了解了罂粟花，它的花语是"死亡之恋"，就像爱情，她的妖艳华贵美丽让人痴迷，可它的果实里却含着致命的毒。它静静地开放，匆匆地凋零，却把热情狂放的美永远留在人的心中。其实，花本无罪，有罪的，是贪婪的人心。
    结婚后，婆婆却是个爱花之人，一个小小的院落了，种满了花花草草，娇艳妩媚的月季，色彩缤纷的雏菊，细细碎碎的石竹，顺着藤蔓爬到房顶上的小喇叭，从春花烂漫开到秋叶静美，满院子都是迷人的花香。我沾婆婆的光，房间的桌子上总能摆上一瓶新鲜的花朵，焉了再换，应有尽有。
    现在婆婆已经过世了，因为有大哥照顾，院子里的花依然开的热热闹闹。每次回家，看到那些普通而又美丽的花朵，似乎还能看到婆婆弯着腰，一朵一朵采下一束花，放进我房间的花瓶里。有些情谊，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不会淡去，它已经根植到了我们的心里，回忆里，也飘着淡淡的馨香。
    自从在城市里安家落户后，为了把我们这个小小的家装扮的温馨浪漫一些，不知道买了多少花，可能是我不懂得养花的知识，尽管每次买来一盆花都小心翼翼地侍弄，可他们总是在我的精心爱戴之下过不了多久就枯死了，勉强活着的也只是长着绿绿的叶子，很少能开出一朵像样的花来。每次走在街上，看到别人家的阳台上花团锦簇，实在是羡慕的不行，要是在市场看到卖花的，也会忍不住又抱回一盆来，女儿看到总会嘲笑我：“妈妈，你能养活盆花吗？你这不是爱花，是摧残一棵美丽的生命！”
    我无语，也会很赖皮地狡辩：“你不懂，爱一样东西，不能只看到结果，要享受这个经历的过程，人不能因为怕死就不敢活着，我也不能因为怕花死就不去养花，这是坚持，是执着。”
    在女儿连声说我这是于氏独家谬论的话语中，我神态自若地把花放在阳台上，浇上水，轻轻地说一声：“爱你，我今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