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夏重生

阳光少年

    蝉在盛夏的腥风热雨中葬了半世的混沌、黑暗与泥淖，而它的后世却始终要以沉的姿态伏于青木，直至黑褐色彻底的爬满死亡的羽翼，它鸣着的至死方休的哀歌才能作罢。
    ——题记
    有道是：径深映青草，晨露雨戚戚，庭院深深误锁夜清凉。
    我在一个空气微闷的清晨醒来，偶尔听到有鸟儿刺破黎明的声音，陌生的又仿佛熟悉。北方的夏天一如既往的沉闷与炎热，等到日落西山映山红，热气才慢慢散去。而那种伴有焦灼感的燥热一直持续到下半夜，才有清凉的湿气附草生露，也就是这样的时刻才是心情最为宁静，睡梦最为香甜的。
    但是我醒了。
    或许是时常漂泊在外，离家太久，几乎都忘记了家乡那种鸟儿的声音。而一年又一次的盛夏也在那鸟儿的叫声中再一次萌生繁衍，顺着半醒的思绪，在蜿蜒的晨风里，夏天的轮廓渐渐地硬朗的难以接受，又难以拒绝。
    雨在朦胧的视野里蔓延，低矮的房顶留下了它粗鲁的敲响，秀颀的青树在它的嬉闹里变得鲜亮，而那些承载了流年清梦的小桥却在暗涛的充塞里变形、走样。曾经桥畔的咿呀学语，早已在满世界溢满的雨里换了别样的风景，那些曾经在夏天光脚走过的人儿，而今已是难以觅迹寻踪。
    盛夏如期而至，别了的晨露，换来了再一次阳光火辣般的轮回热舞。我用黑色的眼睛，轻轻地探向它火辣的内心，有焦灼般的痛，闪亮般的晕眩，难以言明的苦感。
    乡村的小桥流水似的慢生活节拍又一次缓缓流入帷幕。吃罢早饭，坐在旧式的庭院里找来一本清闲的书淡淡的看，亦或是发呆，看那些爬满杨树的青虫，细想它们在无数次夜深人静的时刻里偷偷地嚼着叶子的景状，有些许的得意，又有些许在黑夜里偷食的恐惧，伴着想与不想欲望的刺激，活得没心没肺。
    蝉，用半世的生命摆脱黑暗、泥淖的噩梦，而它的后世不得不用新生的蜕变续写生命的华章。我想它厌倦了泥土与泥土包裹的黑暗与恐惧。这一刻，蝉在微风的热浪里歇斯底里的鸣叫，阳光在炙烤大地的无情中火辣的令人难以去想象——也许他比谁都冷漠，冷漠的难以通达人情，也便只有一向世故了。
    蓦然间想到，蝉在古典诗词里出尽了风头，它栖于高枝，饮晨露清风，不食人间烟火，以清闲散居，永远做着清凉如椰果似的梦。“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没有借助凄远的秋风，攀凤凰木的高枝，只是登高望远，境界不同，即便无心，声音也便远了。骆宾王曾在《在狱咏蝉》中写道：“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蝉在经历了泥淖与混沌的炼狱蜕变后即便生命有所损减，也依然风餐露宿，不过问人间烟火盛世。倘若天地尚犹在，纵使楼台草木深，潦倒者依然独立，不论风云逆转还是突变，清白常在人间。骆宾王的发问无疑是肯定的。王沂孙也在他的《齐天乐》中以“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遗世，因了一向是清高散人，不通世俗之道，孑然一身，在月华初照里，烈阳鞭笞里，唯有以蝉特有的姿态，唱着盛世的个人哀歌，声音也渐渐的凄楚，闻之而伤悲。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衿。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阮籍《咏怀诗》
    冥冥之中有心伤者独坐于空堂之上，他面容憔悴，形容枯槁，却有着鹿一般的眼睛，写满了忧伤。我只是心中忧虑，夜不能寐，弹素琴几曲，小酌数杯。风吹入了我的帷，吹皱了我的衣，却吹不尽我的心扉。孤鸿在野外号泣，翔鸟在北林盘旋鸣叫，我不是归人也不是过客，只是觉得苍穹之大，大过于野，大过于林，却没有我的心之栖所。我在庭院里踱步徘徊，想那些无可奈何的事，泪如流霰，心伤几许，情伤几许。如果有来世，求佛让他成为一枚蝉，饮清风晨露，不问人间世事，夜阑卧听雨，凄凄感楚吟，尘缘旧梦又何妨。
    如阮籍般对于仕途已弃如草芥，而宁愿与一棵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其实也很多。如陶渊明、李商隐、李白等，他们渴望仕途能带来丰盛的人生硕果，渴望在天命之年施展个人抱负。也许你渴望的是长于南国枝畔的木棉，而生命却结出了北国的苦枳。
    蝉，小小的，黑黑的，裹着一双大大的翅膀，前半世沉于泥淖、混沌的梦魇里，然而它却用后半世的时间，辗转流离于青木之上，吟唱着不朽的生命之歌。等到秋风散尽高林木，即便声残力竭，也要用尽余力唱罢最后一曲哀歌，葬尽炎炎盛夏最后的一丝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