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随风而逝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归。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宋晏几道《临江仙》
    翻开宋词鉴赏，品读晏几道这首《临江仙》，读到“琵琶弦上说相思”一句，便想起琵琶这古老的乐器，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柔软的情愫。从二千多年前昭君出塞，直到今朝，不知道琵琶弦上弹落了多少缠绵的相思。
    曾经将林海的一曲《琵琶语》听到无韵，再次聆听，那哀婉的琵琶叮咚声，似从遥远的风云变幻的大唐飘来，从白居易的浔阳江头，飘过风雨飘摇的宋，又从元时飘到明时的陈圆圆，清时的董小宛，再到现世安稳的今朝。
    我不知道那短短的几根琵琶琴弦，会诉说着怎样的经年相思。自古相思就无从寄，可每个人还是会为心中的相思，寻找一份寄托。有人把相思寄托在山水间，有人把相思寄托在水墨琴弦中，还有人把相思寄托在清风明月里。在林海的一曲《琵琶语》中，我似乎看见那个穿着心字罗衣的小萍，在低眉信手续续弹，弾尽心中无限事。她粉面桃花，明眸皓齿，黛眉含情，双目流波，却又欲说还休，只有温婉缠绵的琵琶声，声声跌落在人的心上。
    小萍是晏几道好友沈廉叔、陈君龙家的歌女，晏几道与她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她很有幸，被多情的风流才子写进词中，走过千年，这首词已深深地刻在世人的记忆深处，小萍便也在世人心中不朽了千年。每当相思起时，那琵琶说相思的叮咚声，便在人们心头清脆地婉转起。
    晏几道号小山，是北宋宰相晏殊的幼子，他词风浓挚深婉，笔调流淌，语句天成，与父亲被后人合称为“二晏”。他一生疏狂磊落，放达不羁，出生高门，却不慕权势。他的好友黄庭坚称他是“人杰”，也说他痴亦绝人。不会利用父亲的资源跑官，是痴；文章写得行云流水，却不参加科举是痴；一生花钱无数，家人却饿的哇哇叫，是痴；被人骗了无数次，却仍以诚待人，也是痴。他不擅长经营之道，家道中落后，生活得很窘迫，因而才会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的无奈。他的文字柔情万种，因为他心中蕴藏着滔滔爱恋，多情亦深情。
    他一生中的最美好时光，应该是和沈廉叔、陈君龙家的莲、鸿、萍、云四位歌女的共处时光。他用文字，用柔情，在小萍心里种下相思的红豆，而小萍也给了他最美好的爱情，满足了一个多情词人对红颜的无限爱恋。可是繁华过后成一梦，随着沈廉叔的卧病，陈君龙的消亡，晏府的家道中落，四位歌女也流落街头，不知所踪。于是，他的梦在每一个春恨却来时醒来。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多少次梦后酒醒，多少次辗转难眠，多少次追忆往昔，晏小山心中念念不忘对小萍的爱恋，这首词写的就是他与小萍别后的刻骨相思。
    全词意境分为四层，层层递进，层层深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为第一层。此句细细品味，方能体会到词人对小萍的深深思念和一往情深。甜蜜的梦境之后才发现，当年小萍抚琴、挥水袖舞霓裳的楼台，已经闭门深锁，早已人去楼空。与小萍曾经的美好欢愉、缠绵缱惓似乎还在，如今却只留下空寂的楼台。一切都成了不可重来的回忆，对往昔的怀念，让词人深深地陷入了思念，不可自拔。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他想借酒来麻醉自己，来暂时忘却心中的思念，没想到借酒消愁愁更愁。酒醒之后，望着伊人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帘幕低垂，人去楼空，心中更是惆怅难了。
    词人没有直接写梦境，而是写梦后酒醒时心中所感，给读者对梦有了无限想象的空间，也让词更具有内涵，更有感染力。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此句为第二层。“去年”二字，让第一层意境有了依据，说明两人相恋已久，已至刻骨铭心地步，否则词人也不会有“梦后”“酒醒”的感触。“春恨”是春天逝去而产生的一种莫名的怅惘。春天逝去本已让人感伤不已，偏偏去年在这恼人的时候与小萍离别，以致每到暮春时节，总会让人莫名地想起她，想她想得痴绝。面对着缤纷的落花，独自久久地站在庭院中，怀想她在的每一刻甜蜜，心中无语感伤。偏偏这时，一对双飞的燕子，在微雨中欢快地飞舞呢喃，共诉情衷。此情此景，更让词人感怀万千，而引起绵长不绝的春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妙手天成，构成已一幅凄艳绝伦的意境。透过画面，我们似乎看见落寞的词人，被相思折磨得形容消瘦，在酒醒后痴痴地站在，与小萍当年相恋的庭院中，想寻觅小萍当年的踪影，无奈早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他只好呆呆地站在细雨中，任落红飘落满身。看到呢喃细语的双飞燕子，他不禁内心一阵酸楚，只落得满怀愁绪。“梦后”与“酒醒”两句呼应，令人感慨万千，蕴藏着小萍流落民间后，词人见月思人的一片深情，也把两人初见后的风花雪月的缠绵情意流露无遗。
    “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此句是词意的第三层。无论是酒醒还是梦后，总是忆起第一次见到小萍的情景，说明了他俩情感的深厚，那时的小萍，天真烂漫，娇美可人。“记得”两字是全词的枢纽，“记得”是比去年更久远的回忆，也是春恨的由来，点出了初见时两人心已相许，终身难忘。
    “两重心字罗衣”除了说明小萍的穿着，还隐喻了小萍和词人一见倾心，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小萍把对词人的爱慕之情，融入美妙婉转的琵琶声中，弹者脉脉含情，琵琶叮叮咚咚传递情愫，词人是听得知音沉醉。“琵琶弦上说相思”与白居易的“低眉信手续续弹，弹尽心中无限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既表现了小萍弹琵琶的技艺高超，也流露了两人情感交流已深化，无语心许，情已三生。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为词的第四层意境。此句化用的是李白的“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彩云常用来比喻美丽而命薄的女子，这里暗喻了小萍的身份是歌女。皓月当空，当年与小萍就是在这明月之下匆匆离别，如今重回当年离别的地方，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小萍惜别的身影似乎还在，只是落花还在，人已天涯。
    整阙词结构严谨，字字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情景交融，让读者受到很深的感染。
    词人的一往情深热了我眼眸，我想，如果可以，晏小山为什么不可以放弃一切，带着小萍行走天涯，过着自己喜欢的生活？也许日子会过得很清苦，很平淡寻常，但只要能朝朝暮暮，只要能生死相依，又有何不可？然而，出生高门的他，怎能与世俗离经叛道，娶一歌女为妻？
    错过了，终究是错过了，小萍的身份早已决定这是一场悲剧结尾。晏几道纵然是傲视权贵，宁可相思刻骨，也不会与世俗为敌，与封建礼教为敌。
    倘若这个出生高门的男人，能懂得些经营之道，即使家道中落，也不至于生活得窘迫。如果他生活得不那么窘迫，至少可以将小萍带回府中，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下落不明。鲁迅先生说过，人必要生活着，爱才能有所附丽。
    雨打浮萍，曲终人散，他给予小萍的只是一场华丽的爱情，一段铭心刻骨的相思。似水流年，不知道小萍怀抱琵琶流落在哪里？她是否知道他在想她？她是否和他一样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她的琵琶是否还在婉转地诉说着，曾经与他那段温婉缠绵的情事？
    琵琶声，到如今还在响起，穿越千年的时光，旧梦依稀……
    一曲《琵琶语》叮咚依旧，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在我心头萦绕，萦绕着一千多年前那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旧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