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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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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8-14 07:33: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淮北这片土地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与这片养育他又掩埋他的土地,生死难分。
父亲的晚年最欣慰的是解决了几十年借债的问题,捉襟见肘的日子结束了,孩子们没有大出息,但也没有给他添麻烦,做个凭劳动吃饭的人,只有我的一些奇谈怪论惹得他心惊肉跳,时时被他厉声责骂:“要是过去,我非枪毙你不可!”
  父亲最后的三四年是在医院里断断续续度过的,那座医院叫泗洪县人民医院,是当地最好的医院,父亲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治疗,最好的护理,除此就没什么可安慰他了。那座十七层大楼第十二层最西头一间,父亲在那里走完人生最后一步。大楼和我住的地方在一条大路南北直线上,开窗我就可以看见大楼,大楼依然,那个窗口依然,我不要数层数,不要上下比较,我一眼就知道那个窗口在哪里。现在,我还经常在晚上,在夜里凝视那个窗口,那逝去的日子就在我眼前和泪水一起涌出。
  父亲临终时,突然眼睛发光,艰难四顾,也许他知道要告别我们,那眼神是最后告别吧。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尽管他并不怕死,他常说,比起某某二十多岁就牺牲了,我早就够本了。但生活一天,他都充满快乐和信心,他到哪儿,哪儿都有欢笑。在受到个别心理阴暗的造反派批斗时,对于一个公认的好人,其耻辱和震撼是天翻地覆式的,但是他依然镇定从容,这些现在想来镇定从容主要是给我们娘几个看的,给拥戴他的老百姓看的,他的内心一定是刀绞一样难受。回家以后,他用仅有的块把钱买了肉回来,说是补养,实际是稳定人心,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其实什么都发生了,关键是六七个都没成人的孩子不能就此崩溃,还需要他继续哺育,这就是他“什么也没发生”的理由,也是他不能萎靡不振的精神支柱。那些残废、退伍、转业军人和老百姓要去劫杀那个造反派头目,父亲说,千万不能,千万不能,那等于是劫杀我啊。一个残废军人,举步维艰,还说,老子再拼掉一条腿又怎么样?父亲还笑着说,老刘,那拼的不是地方啊。
  逢年过节之际,父亲就燕子衔泥一样,今天带块肉回来,明天拎两条鱼来,每次父亲回来,我们都一阵欢呼,尽管这些买鱼买肉的钱都是父亲下了多次决心,红着脸向别人借来的,那时的我们单纯而无知,只知道鱼肉给我们带来的快乐。父亲极不愿意看到我们这些败类见别人家吃香喝辣而垂涎三尺,丢人现眼,更重要的是不让我们受委屈。那一年他冒着大雪从十里之外的汴河大队扛着一袋子大米回来,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刻,大雪给父亲加了一层雪衣,父亲低头艰难地往家的方向走,那肩膀不仅扛着一袋子米,还有一家的温馨和希望。那情形不仅没有随着时间远去而模糊,反而更清晰地永久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那一年大年三十清早,父亲被造反派命令去四十里外的八里岔五七干校拉树苗,他是拉着板车哼着歌曲走的,那也是唱给我们听的,现在想来父亲心情是多么的痛苦,家家户户庆春节,他却离家出走,这是我们的寒食节,哪里是万家团圆的春节。四十年之后,我把五七干校搞成纪念馆,可惜父亲已经不在了。
  父亲走时,我握着他渐渐发凉早已经没有知觉的手,我的心情突然镇静了,全身是一种水落石出,如释重负的感觉,那一次次抽痰,一次次吸氧,一次次灌肠,一次次病危通知;那十几天不吃不喝,而稍一吃喝就呛得脸色铁青,气短声绝,那一天几瓶药水挂不进手面,就改为脚面,那全身居然找不到一根血管可以刺进细如发丝的针头,那使人心惊肉跳的日日夜夜……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我感受了什么叫六神无主,什么叫绝望,而他的生命如此的脆弱又如此的顽强,我想父亲他虽一生辛苦,弥留之际更难熬,还是不想离开我们。在父亲度日如年期间,我作为一个准文化人,一个无神论者,居然要期望风水求助神灵了,我不再相信科学,只相信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发生。还幻想能和以往一样住一阵子就举家欢庆地回家。我居然连常识都忘了——司马迁所说——人固有一死。人常说,床头百日无孝子,是对众多有父母的人在父母弥留时段表现的总结,但也不尽然。我曾暗想过,若是守护父母直至我和他们一道死去,或先于他们死去,那该多好,这可能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父亲走后,我常在梦中与他相见,我多么不想醒来,多么希望永远就是这样,情感的深重使我常常陷于幼稚和幻想,不能自拔。儿女永远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倒是真的。父亲一生为我们,为他人着想,死后也是。他走时,初冬将至,大雾漫天,夜幕深厚,整个世界悄无声息,在全村人都渐进梦乡时,父亲回家了。
  父亲读过私塾,他十八岁倾家荡产参加共产党,父亲参加革命时还没有上升到解放全人类,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那种觉悟,也许是为了争一口气,或出一口气,或赌一口气,无非都是为了光宗耀祖,光大门楣,但是,为人民服务绝不是他参加共产党以后才懂得的。在他的理想阴差阳错之后,就寄希望于后代,而我偏偏又干不出光宗耀祖的职务和事情来。在他意识模糊时,还总说上级派人来看他了,他把上级来人看他是很大荣耀了,可惜没有一个上级,他的上级该老的也老了,该走的也走了。要说有,那是宣传部、医院的领导来看了他,那也主要是因为我。
  在父亲参加革命时,父亲近房的小爷骂他没出息,说共产党、八路军跟要饭花子一样,比土匪好不了多少,要吃没吃的,饥一顿,饱一顿;要穿没穿的,虱子满身爬,子弹袋里都是秫秸棒装在里面的,能干出什么事情?。父亲也许犹豫过,但最后爷俩还是分道扬镳,势不两立,一次父亲受上级指派进城做他小爷的统战工作,父亲的小爷竟扬言非枪毙我的父亲不可。是父亲的小娘,把父亲藏在床下才躲过大难。事后,被掌权后的当局翻脸不认账,让父亲终身忿忿不平,以致抱憾终身。失败的小爷逃到台湾,由于信念坚定,表现优异,不久官运亨通,荣华富贵,还找了一个话一句都听不懂,上床什么都懂的台湾花姑娘,尽情玩乐,吃喝不尽;胜利的父亲却因为小爷海外关系受尽磨难,运动一来,“海外关系”就是复发的伤疤,疼痛流血难以治愈,组织考验,上级谈话,不拿你当知心人,像一个无娘的孩子。改革开放后,两岸停止炮弹来往,开始人员来往,这以后,他的原配夫人还乡团一样衣锦还乡,带来大批项链戒指,来和我们叙旧。当时我们还在为能弄到一块三十块钱的钟山牌手,哪还再敢谈去台湾继承遗产啊!这个老人百思不解,很伤感地走了,以为我们是穷得痴呆了,麻木了。再后来,改革开放的洪流彻底冲击了他的坚固信念,父亲终于无奈地说,我这一辈子是共产党没靠上,国民党也没靠上啊!
  解放后那阵子,共产党还需要用人,念他有点功劳,暂且不去计较海外关系,让他在区政府里做个民政区员,这是共产党使用干部的一个成功范例,因为父亲天生仁慈,以民为本,助人为乐。在1958以后人民公社时叫做民政助理,老百姓还习惯喊他区员。区员是区里的一员,拥有辖区政府内的十几分之一的权利,主要为家常琐事,救灾济困奔忙,主要对象是荣、复、转、退军人和绝对贫困户。荣就是光荣,什么是光荣,死了就叫光荣,当然是为革命而死,为人民而死,才是光荣,伤残也算光荣,但光荣也有级别和档次,死的光光的才是大光大荣。死者不在,家属叫烈属,烈是壮烈,不死也壮烈不了,壮烈了,家属就一样享受光荣和幸福,就是这些人成了一个民政助理的服务对象。过年了,即便大雪纷飞,也要把买好的猪肉,粉条,和县武装部的慰问信,根据不同的档次,挨家送去,天越冷越显得党和政府的温暖。最远的村来回三十多里,肩扛,手提,步行,不管有没有路走都得送到。有时泥泞,有时冻土,有时赤脚过沟,有时弯腰爬坡,一天能走四五个村子。年前,腊月二十就要开始送,一直要到二十九。一斤猪肉,二斤粉条另加一张红纸慰问信,说明党和政府没有忘记他们。父亲带着干粮下队,到这些人家里,最多喝他们一点开水或者稀饭菜汤,临走总要在碗底悄悄压下粮票和钱。为什么要“悄悄”?别看老百姓穷,穷有志气,穷有良心,你不悄悄给他,他们死活也不会要——那不是骂人吗?军人们义气深重,见父亲一身泥水风雪走来,就要把猪肉粉条一锅烧了。父亲不仅不依,而且拔腿就走,出门还交代一定要等到过年三十中午。三十中午吃肉的意义和平时绝对不同啊!父亲的生活习惯是注重于吃而不是穿,吃在肚里是内心感受,穿在身上是他人感受,内心感受才是真正的感受,发自内心的快乐才是真快乐,上帝的青睐,组织的安排,他老人家一直就是管吃喝工作。他热爱生活,再艰苦的岁月也要想方设法使儿女在节日有点荤腥,免得到人家门口垂涎三尺。所以我们的兄妹个个没吃昧心食,以外貌美化生活,都十分健壮。
  1983年,有一个老乡用板车从几十里外魏营乡小胡庄,拉着两麻袋的小麦到我们家。全家诧异。老乡说,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反复交代,临终还讲,三十年前要不是许区员家的5斤小麦,哪来我们这一家人啊!现在日子好过了,一定要还这个人情。我父亲怎么也想不起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父亲平反的时候,我们早已错过当兵的年龄,推荐上大学的机会,不少老同志还像当年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似的去找工龄,找待遇,找级别,找名誉,父亲可找的待遇太多了,组织部长还亲自登门,可无论谁来动员,谁来怂恿,父亲置之不理,巍然不动。他总是说,比起当年死去的同志,还要什么呢!比起他们我们早该够本了,早该满足了。父亲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不愿意去跑这跑那求人。父亲一生助人为乐,而自己的事情从来就羞于开口。当年,不少复出的老首长,老同事都在中央、省、专区掌握要职,问起家里情况,想给点帮助,父亲总是报喜不报忧。父亲一个拥有不要任何手续就可以让我们当兵权利的老战友,问父亲孩子是否都有工作。父亲说,都有。回来后,说给我们听,母亲大怒,责问有什么工作,父亲说,种地难道不是工作?我们当时正在农村劳动,很苦,但不敢吭气。若吭气,父亲会说,干什么不是干?就你是人吗?想有出息自己干!现在,我们理解父亲,更感谢父亲,那时他若给我们找关系,开后门,铺好路,说不定我们就会成为废物,若再发扬光大这些手段,我们现在已经不知是什么玩意了。
  记得父亲那时虽说在基层工作,但还是经常下到更基层和老百姓实行“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劳动。住在生产队的牛屋,和社员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一去就是个把星期,那时县委书记也要有固定的时间下去三同。正正规规地干活,正正规规地调研,老百姓和他开玩笑,他和老百姓平起平坐说笑话,拉家常。他们来了不打招呼,一路走,一路看,拔根秧苗看看有没有虫子,翻起山芋秧瞧瞧墒情。自行车上绑个铁锨,遇到漏水的涵洞就堵一堵,看见路上有坑坑洼洼就垫点土,遇到老乡就问问生活怎么样,基层干部有没有欺负他们。那时干群的心真是连在一起,那时老百姓你请他去告状,打他去上访,他死也不会去——县委大门、公社大门敞开着。
  父母亲人缘好,小时候,我们家经常来人,多是赶集的农民,避雨的,乘凉的,歇脚的,喝水的,串门子闲聊的,找根绳子借个瓶子的,还有遇上吃饭就吃饭的,父亲母亲从没冷淡过他们,还深怕照顾不周,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家开饭店呢。父亲爱说俏皮话,现在叫幽默。乡亲们就爱听他说话,他们有时笑得热泪盈眶,还把父亲的话转达给没在现场的乡亲,虽然打了折扣,效果差了,但还是引来笑声一片。有时夫妻吵嘴,来请父亲处理,父亲几句话一讲,他们就破涕为笑,重归于好回家了。四十年后我去魏营,一个当年得民兵排长还在说起父亲当年的言行,排长虽说也七十多岁了,讲着讲着就容光焕发起来,好像回到当年。
    现在,我们为父亲所做的一切都失去实际意义,无论节日送点纸钱,无论怎么缅怀,追忆,梦想都与父亲无关,唯一的就是像父亲那样活着,照顾好孤独年老的母亲,以便我们将来有脸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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