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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歪(徐静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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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7-8-28 17:27:16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太阳早就没在西山了,李老歪肚子里咕咕叫,可是他只抬了抬头,右手支在床上想起,又放下躺在原地儿没动。
  屋里变得昏暗了,老歪的肚子在抗议,不仅咕咕叫,还有点儿搅得疼。他不得不起来,下地打开灯,再挪到厨房烧壶开水,找了一袋方便面泡上。
  摸着已不咕咕叫的肚子,老歪又歪在床上,双手十指交叉枕在脑后,用昏花的老眼扫视着卧室的一切。从雪白的房顶,雪白的四壁,他的眼神扫视着卧室的每一个角落。一部红色的电话机,一个黑色的镜框分别放置在两个床头柜上,西南墙角的小电视柜上,一台18吋的老式电视机像老朋友一样望着他。
  他心头一热:多亏这台电视机啊,要不然该怎么度过这一夜又一夜,一年又一年啊!这个老伙计记录了老歪我这后半生全部的喜与乐。
  胳膊枕困了,他换了一下姿势,侧过来蜷缩着。不经意间,看到了像框中离开他已经8年的老伴模糊的脸。他两眼痴痴地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心里默叨着:老太婆,你怎么就不多陪我几年?丢下我一个人多冷清!你要是活到现在多好,再不用像以前那样受苦受穷了,也享享福,住住孩子们给买的新楼房。虽然只有60平米,一个客厅,一个卧室,比以前咱们一家住的那个小西房可舒服多了,冬天热乎乎的,再不用生炉子,捡煤渣。咱俩早晨起来跟别的老人一样,出去伸伸胳膊抻抻腿,回来一起做咱们爱吃的饭菜,吃完饭出去逛逛街或窜窜门,中午小睡一会儿,起来看看电视,多好!你不是爱听那个二人台吗?尽着看,尽着听,可你个没福的,怎么就这么早走了呢?
  他的嘴唇翕动着,瘪了又瘪,一滴浑浊的泪从眼角爬了出来,他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刚擦干那泪珠不听话的又爬了出来……
  他想起那年孩子们都小,两间破旧的小西房像筛子,天上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雨停了,屋里还滴答。一天趁着下雨生产队歇工,跟老伴儿两个人抹房,他在房顶上抹,老伴儿给他递泥,他一不小心滑了下来摔断了腿,由于没钱医治没长正位,落下了病根,走路一歪一歪的,至此得了“老歪”这么个名号,反倒把真名给淡忘了。
  忽然他一激灵,醒了。不知什么时候迷糊着了。他索性铺好了被褥,钻进了被窝。可是却翻过来,调过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八百年前的事尽往脑子里挤。他暗自好笑,人老了就是下贱的命,随便哪里一窝能睡着,正经给个舒适的被窝却没觉了。
  实在睡不着了,索性打开看电视,一个一个没头绪地看下去,一直看到那些台都飞起了雪花,他还是干瞪着双眼无法入睡,不由得发起愁来:我孤单单的一个人这么活着有什么劲?每天起来睡下,睡下起来这样折腾。咋就不像老伴一样痛痛快快死了呢?

2

  老歪是被嘀铃铃的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阳光在地上摇曳,他赶紧拿起电话。原来是二儿子万华打来的。万华问他有钱没了。老歪说:“有呢,你大哥、老三给的还多呢,够花了。我花不着,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要再给我钱了。”万华说:“爹,你身体咋样?没事吧?”
  “没事儿,我好着呢。就是——”
  “爹没事就好,我上班了,不跟你唠了啊。”
  老歪赶紧想嘱咐他几句,可里边“嘟——嘟——”的声音响起,已经没人说话了。老歪落寞地把话机放下,走出屋。
  走到巷头往东看看,往西看看,人们骑车的,开车的,还有好多行色匆匆的男女,不知都在忙什么,一个也不认识。去哪呢?没劲,唉,还是回家吧。
  太阳像捏碎的蛋黄,在西山没露一会儿脸,那蛋黄就漏完了。老歪凑合着吃了口饭,又习惯性地蜷缩在床上。他看看这儿,瞅瞅那儿,最后把目光停在那部红色的电话机上,盯了好久。他想起了三儿子万顺去年给他安电话的事情。老三说:“爹,给你安个电话,有事了,或者身子不舒服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有时忙了,顾不上来也能知道你的情况。”老歪想到这里扑哧笑了,他想起了老三教他接打电话。接电话简单,听到响声拿起来就说话,然后还放在原地方,可打电话教了老费劲他也不会打。老三把老大,老二,自己,两个姐姐的电话记在一个本子上,教他打。那些数字他念一个按一个,再念一个按一个,还没等按完,电话里就有个女人叽里呱啦,然后就嘟嘟嘟响个没完,练了80遍都是那样。还没学会,老三的兜里传出了一个男人唱“我是你的情人,玫瑰花一样的爱人……”老三接了后急冲冲走了。
  红红的电话机新鲜惹眼,一进屋先看到的是它,它现在是孩子们跟他的重要联络员。他的视线不自觉又落在那红机子上了。
  想起老三,他嘴角咧了咧。老三在乡政府当了个什么办公室主任,忙啊,来一次大包小箱的不少给他拿东西。可是像下蛋的鸡,下完蛋就走了。他老了,牙口也不行了,只剩了两个看门的,吃什么都没胃口。他最想看到的是孙子,那小子长得肉头肉脑的,真俊。可是跟他爹娘来了,也是离他远远的,进屋喊声爷爷早跑出去玩儿了,只等着上车走时跟他拜拜。
  唉——老歪又有泪水流出的感觉,但没有泪水流出眼眶。他的眼近日总是干涩地疼,嗓子眼儿也干干的,强自爬起来倒了杯水,抿了几口,又歪在床上。
  忽然“铃铃铃……”那个红机子响了,他一个鲤鱼打挺差点翻到地下。是大儿子万亮的声音。万亮说:“爹,你老还好吧?身体咋样?我不放心你,心想着回来看看你,跟你住几天,可是,这不,你大孙子星星要订婚了,需要钱,你孙女苗苗念大学也要钱,我现在就是个陀螺,不能停。我不能请假回来看你了,请一天假就少挣一百,回来一趟少说也得5天吧,加上路费盘缠一千块就头朝外了,还不如把这一千直接寄给你划算。爹要自己注意身体……”老歪心里恨恨的,你小子哪会儿舍得请假回来?放了假你还想加班多挣几个呢。反过来一想,唉,老大也不易啊。
  老大万亮长得人高马大,两道眉毛像漆染了似的,又黑又粗。那身板那派头,不清楚底细的人还以为是县委的大干部。可没有那干部命,五十出头了,还得在外地打工。一年在家待不了几天。不出去打工不行啊,儿子要娶媳妇,闺女在念大学。媳妇桂花也半辈子的人了,也得在外打工挣钱,为了孩子没办法啊。两口子在一个橡胶厂里干,单位上班是三班倒,万亮和媳妇不在一个班里,两口子每天几乎是你回来了,他刚走,一家人都见不到面,何况我这老头子? 老歪又想起了也在外打工的二儿子一家,远嫁内蒙的大闺女春花,在义乌做服装生意的二闺女一家。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3

  天越来越冷,白毛风裹挟着雪粒拍打着玻璃。前不几天下了那么厚的雪,还没停几天,今天又开始下了。外边是白茫茫一片,阴冷阴冷的。以老歪经验,上面是雪,下面是光溜溜的冰。他不敢走出家门半步,生怕一个不留神来个四仰八叉,万一摔个半身不遂或者摔断胳膊崴断腿那不是遭殃吗?自己受罪不说,孩子们哪个顾得上来伺候?这不是给孩子们添乱吗?无奈他只好猫在家里。
  吃完饭老歪就歪在床上,有时嘴里叼着用惯了的烟袋,有时两手枕在脑后,长时间默默地两眼迷茫地望着窗外。有时又扭回头,一会儿看看照片,一会儿看看那个红色的联络员。
  每天都是这样,李老歪的眼神在窗外、老伴的照片和那个红色电话机之间穿梭着。亮了盼天黑,黑了盼天亮。黑夜和白天就这样一天天交替着。
  一天,远近传来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老歪知道,又快过年了!小孩子们早早盼着过年,那高兴劲儿闭着眼都能想到。自己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那时候虽然穷,可是盼过年盼得心里痒痒,那时候就是盼着过年吃顿好吃的,没准娘还能把哥哥姐姐的衣服改一件给他穿。如今衣食不愁了,他盼着过年不是为了吃顿好的,穿件新衣,而是盼着过年孩子们都回来了,他这个空空荡荡的屋子能够有人的声音,能够看到日思夜想的儿子、闺女和孙子、外孙们了。
  过小年那天,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门前,大闺女春花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后生打开后备厢抱出个大箱子,两人一前一后往这边走,李老歪赶紧打开门。春花说:“爹,我给你买了台32吋电视机,原来那个小的别用了,这个省眼,你没事了就打开看,省得你自己在家闷,别怕费电。”边说着边从皮夹里掏出一沓花花纸塞到老歪手里,“我一会还得趁这个车走。我是搭人家顺脚车来看看你,如果不趁这个车回,恐怕买不到回家的车票。丽丽和国华都放假了,家里离不开人,今年过年我们就不回来了。电视让老三给你安好,让他教你怎么开关,特简单。”
  老歪赶紧给大闺女和司机倒水,闺女说:“爹,我自己来吧。嫁那么远,回来一趟不方便,一年也照顾不上你,养我这个闺女有啥用?”说着眼圈红了。还没说几句,见司机不停地看表,又不好意思老耽搁,只好泪汪汪地跟老父亲告别。老歪高兴劲还没过,那车一溜烟已经没影了。老歪就一直站在风雪里,眼睛直视着车子离去的方向,直看到眼睛起了雾,也不舍得收回那浑浊的目光。
  鞭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这期间,老三和媳妇回来过一次,送来好多吃的。电视也给安上了。老歪翻看着日历,数着过年余下的天数。脸上绽开了孩子似的笑颜。
  转眼到了除夕。一早老歪就起来了,暖水瓶里灌满了开水,把前几天儿子们回来时给买的好吃的都拿出来摆在桌子上,又把家里收拾了收拾,只等着几个孙子、外孙,三个儿子,二女儿一家来过除夕吃团圆饭了。不一会儿,大儿子一家四口来了,二儿子一家三口来了,二闺女两口子也来了,老三一家还没到。屋里一时热闹非凡,二闺女拿出一件羽绒服让他试,大儿子又拿出两瓶酒,二儿子拿出一副剁好的猪骨头,都摆在了桌子上。不一会儿,老三一家也来了。兄妹几个你一言他一语,那个热乎劲儿。三个儿子坐着聊天,三个媳妇在那里互相恭维,你看看她的衣服,她看看你的首饰。二闺女张罗做饭,几个孙子有的两眼盯着手机,不停地按键,手机不时传来音乐和吱吱声;有的两眼盯着电视,不时哈哈大笑;有的围着大人在撒娇……老歪觉着自己是多余的,好像他是在看一幕演出。于是,默默拿起他的旱烟袋悄悄坐在床边,吸一口烟,而后轻轻吐出。一缕不成形的烟雾慢慢扩散,扩散……他眼睛盯着这团烟雾,待它散尽,然后再吸一口,再吐,却怎么也吐不出个漂亮的圆圈……
  初六过了,孩子们一个个来跟他告别,大儿子和二儿子要踏上外出打工的路,二闺女又要去赚钱,他恨恨地想,钱能赚完吗?多少是个够?恨不得把中国的钱都赚到她的兜里。哼!
  又剩下他自己了。

4

  6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李老歪熬了点稀粥,蒸了碟咸菜丝。咸菜丝烂乎乎的,一顿饭打发了。打开电视,里面是一个女的做卫生巾的广告,换一个台又是做手机的广告,他叭一下关了。躺在床上。
  阳光撒进屋里,老歪想,今天天不错,去找马老汉坐一会儿?又想马老汉不一定有没有空跟他唠嗑,他还得哄那个四岁的孙子,一会儿会儿地追那个小机灵豆,坐也坐不安身。马老汉的儿子儿媳也在外打工,好在把孙子给他留在家里。马老汉喊累,抱怨儿子儿媳不孝敬,不给钱不说,还弄这么个累赘给他,但在李老歪看来是种福气。累是累点儿,但最起码家里有个人啊。要不去白毛王婆子家去?李老汉扑哧笑了,我个孤老汉,跑到人家老寡妇家干什么去,再孤单也不是这么个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是个老不正紧呢。出街转一圈?街上有什么可转的,就那么几家门店,来来往往的人咱也不认识看得头晕。唉,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吧。
  阳光穿过窗缝落在地上,成了一道一道又细又长的条纹,碰到家具就会折断,又在顶棚上摇曳。桌上,几只苍蝇一会儿在用过的玻璃杯里爬,一会儿又飞了出来。其中有两只苍蝇一直在追逐,一会儿摞起来,一会儿上下翻飞,不经意间那两只苍蝇又摞起来了,而且是摞在老伴的黑白照上。老歪心里在骂,害人的东西,干好事怎么还干到我老婆的脸上去了?就想起来去赶走。刚翻身坐起,忽然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往镇外的公路上,一支百十来号人的送葬队伍开了过来。前面是长长的车队,后面是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
  最前面的一辆卡车上,七八个吹鼓手鼓起腮帮子起劲地吹着,苍凉的唢呐声让所有听到的人悲从心生;后边紧跟的皮卡车车头上,黑色的挽幛挽起一朵大大的白花,车厢里平放着一副深色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大大小小的花圈,纸扎的“金童玉女”有模有样地陪列在两侧,车尾有纸做的楼房、轿车以及数不清的金山银山。20辆黑色轿车跟在了皮卡后面,每辆轿车前都扎着大白花,车后面是穿着白色孝服的人群。哭声一片,沙哑的,尖利的,女声,男声。一个高个子男人披麻戴孝,双手举着牌位,走在前边,后边跟着两个穿重孝的男子,尤其是后边两个女的哭得撕心裂肺,再后面就是一些穿着孝服的孩子们。
  看热闹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生怕漏掉每一个能够看到的细节,人们一边看一边还不忘窃窃私语——这棺材里躺着的是什么大人物呀?好气派啊!
有知情的悄声说,谁?——你不知道吗?李老歪呀!
  李老歪?
  正是他——
  人们都在观看着,议论着,有的说,这家人真有钱,这么大排场。另一个说,听说雇了个大鼓将班子,整整跳腾了7天。话音还没落,一个苍老的声音飘来——再怎么折腾有什么用?老头孤单单一个人熬吧着日子,死家里多少天了,臭了都没人知道,还是邻居……唉,谁知道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远远站在人群后面,痴痴地盯着送葬队伍,她一直就那么不错眼珠地盯着,目光如此呆滞,浑浊。人们还在看着,议论着,她悄悄地蹒跚着离开了人群,佝偻的背影越来越低,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
  悲戚的唢呐声和淅淅沥沥的哭声渐渐消失在旷野,送葬队伍渐行渐远。看热闹的人也都渐渐散了,只留下了一些白色的纸钱在路上随风打着旋,在没有目的地翻飞……

  注:2014年5月在《京畿民间文化》和《涿鹿文艺》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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