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葫芦的滋味儿

雪山狐

    这还是三十几年前的荒诞呢。
    小女孩儿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走着，在随便哪条路上吧，迎面来了一个人。他是谁呢？是赶着马车双腿摆晃不停的脚夫，还是趾高气扬自行车飞一般旋过的路人？谁也说不清。不过她要将他看个仔细，哪怕黑白未辨、丑俊未明，她还是要死死地将他记在心里：说不定将来还会嫁给他哩！
    然而，随意记起的东西往往又是那么轻易地就被忘掉了。究竟记过多少人，连她自己也没个底数——记着又有什么用？虽然粗辫子摆摆地已经蹭着了屁股，陌生人又有谁会跟一个豁嘴的黑小丫答腔儿，并且喜欢上她呢？
    那日，壮实的汉子们喝罢早粥照例去挣工分了。空气像刚洗过的脸蛋儿般宜人地润湿而清新，阳光那么大胆而直率地明媚着整个世界。女孩儿穿好衣服，将微翘的头发用水抿直，然后像往日一样三蹦两跳地出了院门。
    那是谁？女孩儿就那么乜斜着他向这边走来。只见他个子不高，背已微驼，那灰不溜丢一高一低地支棱着的两只棉帽子耳朵，随着脚步一上一下悠悠地颤。待他走近站定了，她细瞧，有一带绒套儿自他的双耳沿着下巴拉成个半圆，剩下的，是一张黑红粗糙并且胡子拉碴的脸；而他那一身没有外罩儿的黑棉衣的褶皱里，则油腻着白的或别的什么颜色的灰尘：袄襟儿撅起一角儿，下身则像口儿朝下再扎紧的细袋子，在黑绦绒旧鞋上鼓着包儿，似乎委屈地站不直溜。
    他将双手袖在胸前，而一截儿木棒儿从胳膊底下探出头来。她这才注意到他原来扛了什么东西，他也注意到她正在死乞白赖地盯着自己。
    “糖葫芦嘞！”他冲着她喊。
    “买呗？”没有旁人，肯定是在问她。
    女孩儿兴奋而愉快，也许能跟陌生人说说话是她最大的乐事。她看他将扛着的东西靠墙根放稳：木棒儿的另一头儿用铁丝儿将稻草齐刷刷勒紧捆好，上面一圈圈插着粗细相仿筷子般长短的桑条儿，而每根桑条儿上都穿着十来颗鲜亮可人的山里红果子——上边的大，下边的小。
    女孩儿马上记起来，有一次散了集，趁人不备，她曾经匆匆拾起过这样一颗被谁遗落的山里红果子，然后急急忙忙地放进了嘴里。这时候，看着老头儿的那些糖葫芦，女孩儿似乎尝到了一股子酸味儿，不禁皱着眉头吧嗒吧嗒嘴。
    他忍不住偷偷地笑：她活像一只三瓣嘴的小兔子！
    笑什么？难道谁会是馋嘴儿？女孩儿有些不满地指着红果旁薄脆的糖片：“不就是在屁股底下压出来的吗？”
    那是白薯糖，大人们哄孩子时常说，不是在屁股底下压怎么能变成一片一片的？还能不是臭哄哄的？
    他笑起来，觉得这个丑丫头倒挺有意思。
   “你见谁压过？”
   “没有。”
   “那你吃过？”
   “……也没有。”
   “是不儭买吧？”他温和地睒着眼戏谑地说。
   “谁说的？”被他一激，女孩儿将辫子一甩：“人家都说这能换辆车子呢，就换不了你那点儿破玩意儿？”长辫子因时兴而金贵，这也是她最大的骄傲。
   “得得得……”他看她将快要瞪出来的一对小眼珠儿抹搭进眼眶，然后再那么神气地一扬脖子，他摆摆手，俯下身子疼爱地拍着她的肩膀：“那，你想吃吗？”
    女孩儿瞅着他不言语，看他哈出的带一股子大葱味儿的白气在花胡子间藏着猫猫，然后朝着她飘过来。女孩儿心里暗暗得意：他要不是喜欢上了自己，为什么明知道她不买还要和她搭讪？她突然之间像是到了大姑娘般扭捏的时候了。
   “来，”他随手摘下一串儿：“拿着吧！”
    只管做生意的人不会这么大方，女孩儿脸上突然感到发烧。她想起了自己和自己过家家时，搂着用小被子紧裹的枕头让它管她叫妈妈的情景。虽然他实在是老了点儿，但被人喜欢总不会是一件坏事吧？更何况，有哪个男人不想有个最最小的小媳妇呢？
   “那，别的孩子，你给他们吃吗？”她揉搓着手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
   “我都送给了别人，不就白忙活了吗？”他慈祥地看着她。
   “你，你是想……让我做你的小媳妇吗？”
    他一愣，随即前仰后合地笑出了眼泪，她担心他若是再笑一下，那满脸的褶子就该是用最热的火烙铁也烙不平整了——如果不是嫌她太丑，其实又有什么值得这样大笑？难道他就不想有个最最小的小媳妇吗？
他蹲下身子将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想他轻轻地搂住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害臊。
    然而，他将糖葫芦塞进她的手中后，就站了起来，爷爷嘱咐孙女般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别淘气，快回家吧，啊？”他想，眼前的这个丑小丫儿一定是听谁说过什么，有人让她因自己的面相儿而自卑了，好可怜的孩子！
    他转过身子，重又笑着将木棒儿扛在肩上。
    女孩儿有些着急，抻住他的衣角儿：“你要走吗？什么时候还来呀？”
   “我得把这些卖完哪！”一边说着，他一边向走过来的人吆喝：“糖葫芦嘞！谁买糖葫芦！”
   “那好吧，我等你！”女孩儿不情愿地看他迈开步子，哼着小曲儿向前面走去，那两只棉帽子耳朵仍旧支棱着，随着脚步一上一下悠悠地颤；微驼的背向前稍倾，插满了糖葫芦的稻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金黄，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他的吆喝声渐渐模糊了，直到已经看不见他的时候，女孩儿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她看看手中捏着的糖葫芦儿：他不会不来了吧？他会把这个丑小丫儿给忘掉吗？
    山里红果子差点儿让她倒了牙，而糖片儿太齁嗓子。小女孩儿像大多数人一样，将它们一块儿吃了下去。
    你若问小女孩儿这糖葫芦什么滋味儿，或许，该如她的日子吧？
    小女孩儿的日子如同很多人。
    很多人的日子甜中带酸，酸中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