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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下乡知青的记忆(张海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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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5-22 16:20:29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的小脑袋经常被父亲用剃刀剃成小和尚,因为那样会少长一些虱子。我的脖子上经常有那种乌污,用手一搓,能搓出象莜麦颗粒似的黑泥丸。我的小手背上,结了一层黑痂,那黑痂也是顺着汗毛纹络,呈微小菱形块状的,有时用指甲抠,连皮带泥痂能揭起成块儿成块儿的脏物。就连我的上衣袖口位置,由于长期用来擦鼻涕,就成了乌黑发亮的样子,象上过亮油的皮鞋一样。我脚上穿着那种家做鞋,鞋尖上,总有黢黑的大脚趾出来吹凉风。那时的我五岁,正是下乡知青大批返城的前三年。
  你还别笑,就我这付尊容,还绝对不是小叫化子,也不是没娘的孩子。说实话,那时候和我年龄仿来的男孩儿们,无一不是这样的,就连女孩儿都有少数是这样邋遢的。
  那时父母哥姐们除了在生产队,起早贪黑的劳动,就是在学校念书和劳动,没有人能顾得上管我。母亲在起早做好一家八口人(我有三个哥,两个姐)的饭后,匆匆吃几口就准备上工了。她总是在走前,用村里的老学究崔老师吓唬学生的话对我说:“小孩,你的脸不用洗,咱们明天再处理”。我总是嘿嘿笑着,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坚决不洗手脸,至少不自己洗脸。
  那是五月时节,田野里的微风送来了麦苗的清香,撩拨着我们一群小孩儿悸动的心。于是,我们四五个小孩商量好,潜伏在村口路边的壕沟下,顺手撕下几片‘黄瓜香香’的草叶,放在鼻子上。窥视着过往的牛马车,一旦发现有本生产队的车出村经过,我们便跃出壕沟,跑过去爬在车后,两条小腿曲起,脚掌离地。赶车的车倌,一般都至少是小伙伴当中某一人的亲戚,甚至于是父亲兄长。车倌一旦发现我们爬车追车,怕把我们摔着,都会呼喝牛马停车。我们就会象小猴子一样爬上车里,又象个人儿似的,安安稳稳的坐在车箱板里,任凭车倌编织出野外有鬼吃狼,狼吃小孩儿的恐怖故事,就是不下车。
  这是一辆给锄地社员送水的驴车,牲口是生产队里最仁意老实的小骟驴,车倌是全生产队最忠厚慈祥的人——我父亲。这一天然组合,绝对是我们觉得最好欺侮的对象。于是,我和几个玩伴,象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成一样,大吼一声,跃出壕沟,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毛驴车……
  我们坐着父亲的毛驴车,如愿来到了有生产队大部分社员劳动的地里。我们在树林带中追逐一种叫‘驴粪蛋儿’的黑灰色小鸟,拔起莜麦地边金黄色的牛眼腈花,采摘草滩上蓝色的马莲花,我们的欢笑声,总能引吸引附近锄地的人们微笑的目光。
  社员们两膝跪爬在地里的两垅麦苗之间,撅着屁股锄地是很辛苦的,他(她)们每一次锄到地头,都会休息一袋烟时间的。我们也总是在这时候跑过来假装喝水,只为偷听那些大人们讲古或说串话(指顺口溜和歇后语)。今天我发现这些锄地人当中,不但有我大姐大哥,还有几位不认识的大哥哥,我知道,他们就是大人们所说的‘知识青年’。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知识青年’,或许是因为他们长的比村里的大哥哥们更俊吧!
  我从小就性格很懦弱,不敢见生人,明明自己好想仔细看看知青大哥哥们究竟是何方神圣,有何与众不同之处,却偏偏怕被对方发现,躲在自家大哥身后偷看。这名知青大哥一头浓密的黑发,方脸堂,皮肤较黑。穿着白色的半袖背心,背心上的图像,是北京工人体育馆和一尊女运动员玩一个大圈子的塑像。他臂上的肌肉突出,给人一种非常干净、健壮的感觉。
  我怕被对方发现,却不知道这种掩耳盗铃的表现,恰恰引起了对方高度关注的兴趣。知青大哥冲我招手:“小弟弟,过来,过来我看看”。我还真想过去,就是有点不敢,在欲行不行的尴尬当中,我被大哥拽着,拉到知青跟前:“膪的,让郭哥看看”。我扭扭捏捏的终于站在郭哥面前,能够正面体会到他那种我当时不明白的新奇感受,现在想来,那就是一种如火的青春气息,和城里人与生俱来的文明气质。郭哥抓住我的手:“挺亲一个小孩,就是这手跟黑猪爪子似的,明天你再来,要叫我看见你还不洗手,我就象抓小猪猪一样,抓住你拿石头给你搓”。我象受了惊吓的兔子一样,抽出手,在一群大姐姐们的哄笑声中,转身飞一般的往远跑,直到跃过几米宽的田梗棱,才停下爬在田梗棱一侧的一株老牛栋下边,向这边张望。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知识青年,以前见他们都是老远看看。这次却感觉他们那英俊的笑脸下面,一定潜藏着一个远比崔文魁老先生更加危险、更加威严的灵魂。我第一次意识到洗手洗脸的重要性。可以说这是第一股文明之风,吹皱了我愚昧心灵里的一池春水。后来我问了大姐,知道了那名知青大哥哥的名字,他叫郭长春,来自一个遥远的,叫张家口的大城市(现在来说并不遥远)。
  于是在晚上父母哥姐们回家后,我给他(她)们分配了任务,我把自己的脏衣服扔给了大姐,又磨着三哥给打水烧水洗手脸。后来入了伏,二哥还多次带我去西淖儿里洗澡。
  第二天,同一时间,我就和几个小伙伴,像城里人在公共汽车站点一样文明,像模像样的站在村口路边等父亲的送水车。奇怪的是其他小伙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也都把衣服和手脸洗的干干净净,尽管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要用衣袖擦鼻涕,但比起昨天来说,我们这个团队整体素质,已经进步太多了。
  到了地里,乘人们喝水时,我故意抡胳膊、挽袖子的到郭长春大哥跟前晃悠,只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希望他能夸我两句,即便不夸,能给一个“这样就对了”的肯定语,那也能让我兴奋几天。可是他偏偏就象没看见我一样,只和大哥大姐他(她)们说笑,对我绝不理睬。我自己是打死也不会和他主动说话的。现在想来,他一定是看昨天把我吓坏了,今天不敢再逗我了。
  我见过的,相对印象深的知青还有一人,他的名字叫杨启富(音)。印象深是因为他长的与众不同,一张娃娃脸上带着笑容,他的眉毛绝对要比一般人黑密的多。他是几个知青当中最喜欢去南营子供销社寄信的人。大概他是几人当中岁数最小的,最爱想家的。我想,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一定哭过鼻子,我甚至更邪恶地想,他哭鼻子时也会象我哭的时候一样,会吹起拇指大的鼻涕泡。
  说到底这些知青也都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他们正处在淘气好动的青春期,也会经常干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听大姐说,我们队这几名知青就又赖又能害(淘气),他们会在大队放电影的戏台上下,冲着姑娘多的地方吹口哨,扔赖蛤蟆。甚至于,有好几次中午没事干时,他们跑到后草滩,抓住生产队的小骟驴,在后场院骑着玩,一玩就是两个多小时,不让驴吃草。后来,司养员亲自找来才肯罢手。
  不得不说,我们西壕堑大队的人们是最善良厚道的,他们对所有知青都是友好和爱护的,知青在这里挥洒青春汗水的同时,又和社员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和永久的友谊。他们在这里绝对没有象上海知青在云南插队那样处境艰难,也没有象老鬼《血色黄昏》里描写的,北京知青在内蒙那样悲壮惨烈。也就是说,他(她)们在这里绝对不会受到迫害,绝对不会有生命危险。可偏偏是这种没有任何人身危险的地方,却有一位知青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的名字叫章世远(音)。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章世远和西壕堑大队五队(河抱沟自然村)的社员们在地里锄莜麦,大家连累带热的出了好几身汗。他自恃有良好的水性,相约几名伙伴,在中午时到村东边的大井(养水站)游泳。几人快乐的玩水游泳,争相往水里扎着猛子,结果,章世远大哥在第三个猛子扎下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接到消息后,公社和大队的领导立刻组织抢险,调用了西壕堑大队八个生产队,和一个创业队的十台抽水机,十台抽水机当中还有三台没有安装好。其他大队支援的抽水机还在路上。当天下午五点的时候,七台机器抽出的水,就已经白汪汪的灌满了后滩的两个大淖儿,淹没了河抱沟生产队孩子们来西壕堑小学上学的路。可是大井当中的水位只下去不到一寸。
  没办法,公社干部从其他大队调来了六名知青,他们都是深谙水性的青年,用现在的话说是游泳健将。他们几次潜水,终于发现了章世远大哥的尸体。
  章世远的尸体终于打捞上来了。听大哥大姐说,当时从全公社各个大队赶来的近百名知青,至少有俩名女知青哭的昏过去了,就连全西壕堑被抽调来,参加抢险的青年劳力和机司人员,无一不是泪流满面。是呀!知青们从生活条件相对优越很多的城市家里,来到这偏僻遥远的坝上农村,远离亲人吃苦受累不说,还有把年轻生命丢下的,那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事啊!
  或许西壕堑的人们会忘记那天是几月几日,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忘记人们给知青章世远开追悼会的盛大场面。那场面绝对是西壕堑村有史以来,空前绝后的一次大聚会。那一天的村子西风呜咽,那一天的村子万人空巷。那一天的大人们没有人管小孩子,他(她)们臂上戴着黑纱,胸前佩戴着小白花,在一大早就聚集在大队部的大院里,等待着从县里火葬场抱着同伴骨灰盒回来的知青。那时的我不懂得什么叫庄严肃穆,只知道站满大队大院的人们,没有乱吼乱叫的,甚至于没有窃窃私语的,有的只是轻轻的抽泣声。站立了两个多小时的人们,终于等回了知青的骨灰盒。我和三哥来的,却又被陆续赶来的人们挤的和他失散了。我就自己跑到人群的最前边,看到了大队书记和民兵连长在轮流讲话,旁边桌子上放着一个和我们邻居老董家的‘红山城’牌的收音机大小差不多的盒子。大队书记讲的什么我听不懂,但是他后来说着就声泪俱下了,于是人群中终于有人哭出声了……
  我长大到乡里的中学读书时,我们的班主任王万民老师就是当年的下乡知青,我一直都记得他带我们读课文时的陶醉状态。
  可以说我从最初懂得自己洗脸,到上学读书识字的成长过程,从愚昧到文明的进步,的确是受到了知青的教育和影响。细想,其实不光是我,就连大哥大姐他(她)们都或多或少的受到过熏陶影响。知识青年,这些特定历史时期的人群,他(她)们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又何尝不是把先进文明带到了知识匮乏的偏远农村地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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