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可贵的诗性愤怒(郭景昉)
左思,迥异与太康诗风,形成一种不事雕琢的刚健慷慨之风的西晋诗人;家世儒学,出身贫寒,貌丑口讷的下层寒士;弱冠而一事无成,经父亲鼓励,励志苦学,三十而以一篇《三都赋》令洛阳纸贵的后起之秀;自以为“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的才高八斗的才子;“吾慕鲁仲达,谈笑却秦军”,想要建功立业的有志之士;生活在“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门阀制度森严的西晋社会的不幸者。左思抑郁不得志,官止秘书郎。左思愤怒不可遏制,愤然写下: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这是左思著名的《咏史》诗中的第二首。诗一开头就用比兴的手法,以涧底松来比喻怀才不遇的寒士,以山上苗来比喻凭借门阀世代卿相的士族,很形象的塑造了胸怀大志,才华横溢的寒士的形象,和手不能握笔,身不能打仗,却养尊处优的士家子弟的形象,深刻地揭露了西晋社会的畸形现象。同时,诗人还用了鲜明的对比,以郁郁葱葱,挺拔伟岸的松与稀稀拉拉,瘦弱无力的苗进行对比,进而以”百尺条”与“径寸茎”的条件和“蹑高位”与“沉下僚”的结果相对比,从整体到细节,从条件到结果凸现了不平等的社会现实。最后诗人难以抑制的愤怒之情,犀利的指出造成这种现象的社会根源,“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直白大胆,矛头直指扼杀人材的门阀制度,其态度之激烈、笔锋之尖锐,在整个西晋六朝甚至整个文学史上都是不多见的。
我们说文学就是人的不平之鸣,愤怒出诗人,而抒写诗人不平的诗,文学史上俯拾皆是,但大多只是一种现状的呈现,一种失意的展示。或含蓄,或隐喻,或“刚刚开了头,就煞了未”,顶多也就是抱怨,看起来总显得有点忸怩,有点羞涩,有点“犹抱琵琶半遮面”,有点不敢让人识破。很少有人敢控诉,敢指责,敢鲜明的指出“地势使之然”,矛头直指制度本身的。刘长卿也是寒士,他最多只敢写“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朝廷不用,只好孑然一身,凄凉而去,不满和怨愤含蓄而隐晦;向秀对嵇康的思念,对司马氏政权的不满也只敢用几十个字来表达;同样出身寒门,抑郁不得志的鲍照,也只敢发发“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的牢骚;倒是诗圣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可谓用鲜明的对比让人看出了严重的阶级对立。从这种意义讲,还是左思的愤怒来的更淋漓尽致,来的更理直气壮,来的更慷慨任气,来得更勇敢,更有杀伤力,更直接,也更可贵。
一口气读完这首诗,就被它形象的比喻,鲜明的对比,和严正的愤怒打动了。是的,起点的不公平,机会的不公平,扼杀了多少人的才华,又使得多少人失去了发展自己的机会。幸运的高山上的“苗”们显赫,高贵,招摇,不幸的沟谷里的“松”们,孤独,凄苦,无奈,这是怎么的不平等啊。记得读过一篇文章,好象是一个外国人在看中国的扶贫现象,他说扶贫的第一要素就是让机会均等,机会的不均等,机会的不公平分配使得游戏规则倾斜,贫富不均,怨声载道,这样的国家很难走向真正意义的富裕。还记得一首歌里的几句,“山上有棵小树/山下有棵大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个更大那个更高。”这首歌表达的也是一代人对世界的迷惘和对命运痛彻的体验。看来,不管是松,还是苗,不管是生在“涧底”,还是生在“山上”,为他们提供同一个平台,真的是至关重要的了。
一千多年前的愤怒已作为历史凝固在诗里,竞争的时代毕竟正在走向公平公正的理性博弈,但一旦翻开历史,我们还是不能不感叹:左思的愤怒,是一次可贵的诗性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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