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庄的鸟
本帖最后由 胡学文 于 2015-7-4 10:04 编辑在世界地图上找不见我们村庄,在中国地图上也找不见,尽管它很大。我们村庄的人能找见,从来不用地图,如果说有图,那是长在心上的,即使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寻见回家的路。心中有图的除了祖辈生活在那里的人,还有那些鸟。它们也是村庄的主人。在我们村庄生活的鸟很多,有的寒冬酷暑都不离开,有的随季节迁徙,但都喜欢这个地方,否则就不回来了。 燕子是唯一大方地和人住在一起的鸟,大方得近于放肆。不只在屋檐下,还喜欢在屋内的脊檩上筑巢。随便出入,不分早晚,不要任何通行证。当然,它不会带生客入住,这一点,我们都很放心。对自己的品性,对我们关于其品性的赞赏,它了然于胸。另一方面,我们或许不了解自己,或许会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但它们知道得清清楚楚。据说,如果某家人性不好,燕子就不在其家居住。这个说法并不虚妄,曾经有户人家,以前住过燕子,后来没有任何一只燕子出入,那户人家确实有问题。 不错,燕子还是道德评判者。燕子是候鸟,春天北返,深秋结伴南飞,因此是报春使者。关于燕子的诗歌很多。唐代诗人杜甫赋诗《归燕》:不独避霜雪,其如俦侣稀。四时无失序,八月自知归。春色岂相访,众雏还识机。帮巢傥未毁,会傍主人飞。杜牧的《村舍燕》:汉宫一百四十五,多下珠帘闭琐窗。何处营巢夏将半,茅檐烟里语双双。对燕子的喜欢不独今人。那时,我还没读过这些诗,我们村庄的人也没读过,我们不会赋诗,对燕子的喜爱自有自己的方式。这点也算我们村庄一绝。比如关于电,我们村庄用公母来区分。打雷是公电与母电相撞。我读中学时,脑里仍有公母的概念,半个学期才被物理老师纠正过来。公与母,正与负,或许只是名称上的区别。一个顽皮孩子掏了燕窝,不仅父母喝斥他,整个村庄都喝斥他,并不因为他是孩子而轻易谅解。有的家长不让自己的孩子和他玩,逻辑是燕窝都敢掏的孩子长大还了得?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这样的生活片断不可能像诗歌一样留诸后世,但直接表达了我们村庄的人对燕子的喜爱。据说,一只燕子一年会吃掉25万只左右的昆虫,我们村庄的人绝对说不上这个数字,但谁都知道燕子是吃昆虫的。诗人也罢,乡人也罢,只要对燕子好,燕子必投以回报——燕子重感情强甚于人。古语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曾以为是至理,后来发觉其中是有水分的。若说燕子不嫌家穷则是绝对没错。燕子每年春来秋走,住在家里的是不是去年那一对呢?我们村曾有人做过试验,捉住燕子在其腿部绑了一条细小的红线,第二年,飞来的燕子依然带着标志,可见燕子不会见异思迁。 在村庄住的另一种鸟是麻雀。麻雀不像燕子那么灵巧,那么讨人喜欢。首先是懒,用我们村庄人的说法,是讨吃鬼。就说住吧,要么住在瓦片下,要么住在椽与墙体的缝隙,或在废弃的水井、茅屋借住,没个正经的家,不像燕子一口一口衔泥垒窝。即使孕育后代,也是在临时的窝里垫些羽毛或柴草。所以,虽然和人住在一起,总是鬼鬼祟祟的,飞出飞进都躲避着人,做贼心虚嘛。还饶舌,嘴巴没个消停。关于麻雀的前世,有这样的传说,兄弟俩喜欢抬杠,睁眼就抬,吃饭抬穿衣抬,看见猫要抬,看见狗也要抬,后来就变成麻雀,整日叽喳。别瞧麻雀懒,歪点子还不少,燕子南飞之后,它们常常占据燕子的窝,过一个冬天尚不甘心,燕子归来仍不肯离去。你看着吧,哪家燕子和麻雀打架,一定是麻雀侵占了燕子的巢。毕竟理亏,麻雀心虚气短,常常败北。麻雀也吃昆虫,但昆虫哪有那么多,尤其秋冬。所以麻雀吃的很杂,像住一样,觅食也不光明正大,去场院偷,和主人的鸡抢,甚至从牛马粪里扒拉。麻雀容易上当,主要是一个馋。我们村逮住一个贼,问他为什么偷,他说饿得慌,没办法嘛。让麻雀答,也会这样吧。因为麻雀这些毛病,我们村庄的人不喜欢它,但麻雀没因此而离开,今天飞走,明天又回来。麻雀也笨,村中青皮捕麻雀,夜晚带着麻袋和手电到麻雀栖息的闲屋,只需将口袋张开,将手电光亮射入袋口,麻雀便纷纷顺着光亮飞进口袋。没见什么鸟像麻雀这样没脑子。后来读到屠格涅夫的《麻雀》,甚为震撼。小说写一只雏雀从树上摔下来,母亲——老雀护着它,结果吓退猎狗。那是一位母亲,和世上所有的母亲一样,勇敢无畏。麻雀是弱小的,但对子女的爱激发出藏在内心深处的力量。不由想起另一则故事:一位母亲带着年幼的儿子锄地,遇到狼。母亲拼死和狼搏斗,渐渐体力不支。她想,索性让狼吃掉吧,这样儿子就可以保全。谁想狼丢下放弃抵抗的她,冲向她的儿子。她终于明白,不打死狼,儿子就有性命之忧。结果是狼死在她的手下,她自己都难以相信。她救了儿子,也是儿子救了她。对麻雀,可能是我们误解了。世界总是存在着误解,我们村庄也不例外。 喜鹊善良而又孤傲。它不屑和人住在一起,即使住在村中,也是又粗又高的树上。抑或住在村庄四周的树林里,和人保持着距离。它的窝很简陋,马马虎虎,不像永久住宅,更像临时休息的驿站。这一点,很像小说中的侠客,行走江湖,居无定所。但它对人是善意的,从不和人作对,不给人添麻烦,它出现只为报喜。喜鹊在哪家院里一叫,哪家主人就会喜上眉梢。真有喜来吗?不过是心理作用,喜鹊的叫声是个喜兆,现在没喜,以后会有,今天没喜,明天会有。喜鹊一叫,喜悦的种子就落下了。所以,我们村庄的人喜欢喜鹊。一户人家的牛丢了,几天也没找见,一天早上,主人醒来便听见喜鹊叫,心中顿喜,认为找牛有望。牛是彻底丢了,但主人并不怪罪喜鹊,认为它也是好意。我们村庄的人都想邀请喜鹊来家里住,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只好把喜鹊的玉照请至家中。窗花上是一对喜鹊,墙围上是一群喜鹊,男女新婚买穿衣镜也一定要喜鹊登枝图案。至于脸盆暖壶等小物件就更不用说了。喜鹊满天飞,何尝不是喜悦满天飞?关于喜鹊的诗歌很多,如李白的《鹊》,皮日休的《喜鹊》。喜鹊的故事也很多,牛郎织女不就是在鹊桥上相会吗?《朝野佥载》还记载这样一个故事,唐贞观末年,有个叫景逸的人住在空青山上,住处旁边常有筑巢的喜鹊。景逸是个热心人,每次吃饭都要喂喜鹊一点儿。后来,一家邻居丢了布料,诬陷景逸,景逸入狱。一个月后,一只喜鹊站在监狱墙上喳叫,似乎在对景逸说什么。当天坊间传言将有大赦,狱吏问身边的人传言何来,身边人说有一个黑衣人在街上散布的。三天后,果然传来大赦令。景逸回到空青山,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喜鹊变的。我们村关于喜鹊的故事没人记载,如传于后世,未必不比《朝野佥载》的精彩。某年寒冬,一牛倌从野外捡回数只冻死的喜鹊,打算炖着吃了,恰在村口碰见一个老人,老人大骂,喜鹊肉都吃,就不怕老婆跑了?这样的逻辑也是我们村庄一绝。牛倌终是没吃,被老人威慑,还是怕吃跑老婆,不得而知。不知喜鹊知不知道这些,对所有人都是一个声调,喳,喳,喳…… 在我们村庄及村庄四周的树林、田野、草地生活的鸟还有很多,乌鸦、布谷鸟、猫头鹰、雁、鹞鹰、百灵、画眉、水鸟、野鸭,关于它们,书上有比较详尽的记述,但关于它们的传奇,虽然不是我们村庄独有,但与我们村庄有关的传奇肯定是独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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