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发表于 2015-7-4 10:00:15

       在记忆的河道中,井无疑是深扎于岸边的大树,纵然风雨剥蚀,依然以无法抵挡的姿态横空伸展,傲睨苍穹,每每刺破我的视线。
       关于井的故事太多,太多。
       记得上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吃水不忘挖井人》,说井重要,但挖井人更重要,更了不起。没有挖井人,哪来的井?哪来的水?老师还引申,没有农民,哪来的粮食?没有工人,哪来的石油?天天摸黑吧。当时我很不以为然,我是个胆小的学生,不    敢 和老师争辩。以当时的年龄,我还没见过哪个学生胆大到敢和老师顶嘴。
       我不以为然,因为,在我的理解中,井其实就是个坑,深浅不同而已。在村子四周,在田野,甚至在村子的街巷,遍布大大小小的井。我就掉进过一次。刚刚下过雨,路面泥泞不堪,我经过一片水泽,忽然就沉下去。沉在水底的我听见大人们杂七杂八的叫喊。几分钟后,我被捞上来。霎时又淹没在训斥声中。走路不看着点儿,怎么往水坑走?那可不是白糖水,不好喝!从惊恐中逃出,那些训斥真的很好听很温暖。当然,也为自己判断失误而羞愧,几天前那里不过是个浅坑。
父亲打窖,常常打出水。窖是村人用来储存土豆白菜的。我们村没有那种窑洞似的窖,因为土质太差。只能挖一个坑,上面盖顶。选址时要在高处,背风处。但即使这样,仍有打出水的可能。我家有一口窖在村西,用一年就废了。四壁潮湿,窖壁已有坍塌的可能。换一个地方,也就一人深的时候,出水了。父亲懊恼地跳上来,坐那儿一口一口的吸烟。我趴在窖边,看着湿洇洇的窖底,也就一支烟的工夫,已经是一洼浅水,几乎能照见自己惊奇的脸。每年秋天,找一个不出水的地方打窖,是父亲的一大愁事。我记得他扛着铁锨和路人说的话,又白费劲了,挖个坑也出水。我帮不上忙,只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中。我不打井,打井太容易了,我打窖。铁锹挥舞,阳光四溅,一米,两米,三米……我挖出一口又大又深的窖,能储存全村的土豆和白菜,而我则如燕子自由地飞上飞下……
       如果我当时和老师理论,会是什么结果?我不知道,但吃两个嘴巴是少不了的。书上没错,老师没错,我没有多嘴是明智的——谁说识时务的胆小不是保护自己的好方法?
因为掉进水里的恐惧刻骨铭心,因为父母的一再告诫,我始终远离坑一样的井和井一样的坑。许多乐趣像秋日西风中的蒲公英失散而尽。村西有一大口井,约一亩半,村名也由此而来。井有多深?不知道,两台抽水机抽半天也仅仅抽去三分之一。据说,井底有一个水眼通向东海,这个传说为这口大井增添了几分神秘。水面永远深蓝,像一只巨大的望着天空的眼睛。一个退伍军人竟敢在这样的井里游泳,忽而潜入水下,忽而如浮艇仰卧水面。胆大的会点儿水的孩子在井边嬉戏,我只是作为一名忠实的观众站在数米外的台子上。那通向东海的水眼有多粗?一条鱼从东海游到这口大井得多少年?传说中的龙王龙女会不会发现这个秘密的水眼?我用想象掩饰着羡慕,那口井常常出现在梦中。梦里的我没有恐惧,像一条巨大的鱼翻上翻下。
稍大些,我对井的恐惧渐渐淡去,也渐渐品味到井对一个人,对一个村庄的重要。我那时干的最多的一项农活是拔野菜,喂鸡喂猪。为了寻找更多更丰茂的野菜,常常走出很远。炎炎夏日,口干舌燥时,便到近处的水井觅水。地里的水井多是石头垒起的,不深。我学着别的孩子那样,脚尖和手指插进石头的缝隙,一点点下到水面,先把帽子浸湿,再把帽子倒扣过来盛水。水里飘浮着杂草、昆虫、蝌蚪,隔着帽子吮吸,那些东西进不到嘴里。脏在饥渴面前不过是一页发霉的纸。能喝饱肚子,脏算什么?不干不净,喝了没病——老年人都是这么说的,像不像战场上的豪言壮语?南方大旱,我在电视上看到贵州某个村庄的村民在河道旁边挖滤水池,舀上来的水混浊不堪——我闻不见,那水必定是有味道的。——我忽然想起自己儿时下井舀水的情景。在生存面前,卫生是如此不堪一击。
       村里有三口井,前后街东街各一口,村子虽大,但足够用。水井旁是村子最繁闹的地方之一。除了挑水,人们能在那里传递想传递和获得想获得的信息。清晨和傍晚,叮当的桶声宛如驼铃响个不停。我的印象中,炊烟不是从烟囱冒出来,而是从水桶腾空。只有桶声响过,那一缕缕烟雾才慢慢悠悠飘向空中,像一个端着架子的老太爷。年龄渐长,我开始出入井台。尽管每次挑半桶水,但已赢得大人的夸赞。夏天打水容易,冬天则费事得多。井台冻了厚厚的冰,井口在冰的包围中缩得只有水桶粗。看不见水面,打水全凭感觉,水桶是否落到水面,是否盛满。每次走下井台,我都要长长地舒口气。但有人在场时,我总要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颤着扁担,一步一步走回家。再后来,村民都在自家院里打井,我家也不例外。依然不是很深,夏秋季浇菜,我一鼓作气能打二十几桶上来。对井的感情已丝丝缕缕,任是快刀也斩割不断了。谁能离了井?谁能离了水?
       再后来——这是讲故事最常用的词汇,时间的跳跃沉积着人世的沧桑——我参加了工作,成了家。在最初工作的那个乡镇依然从井里挑水。那么,再后来呢?我进了城,每天喝的是自来水。水井远离了我,但我并不能远离水井。哪一个生命能够呢?只不过那个距离以看不见的方式存在而已。
       看不见井,关于井的话题却又多了。每次回乡,井是绕不过去或绕过去了,但总会因别的话题牵出来。去年,我在坝上的一个乡镇住了几天。黄昏时分,我都到镇外和种菜的老人聊天。他说种菜的辛苦,生活的艰难,还有对井的忧虑。十年前,种菜只须打三十米的井,后来改打七十米。七十米的井用两三年就废了,他指着一座座红砖垒就的井房说,那都是废井。现在,他打的井都是一百二十米。以后呢?再以后呢?他没说,我的思绪却被他拽到时间的车轮旁,我望不见前方是什么,也不敢望见。南方大旱,每当看见井这个字,我都有疼的感觉。据说我生活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漏斗——是井的另一种形式吧?我想起学过的那篇课文,如果老师再讲,我不会再把坑和井混淆。但我也许仍会不以为然。是的,没有挖井人,哪来的水井?可是没有水,纵然挖到地球的另一端也不能称为井。挖不出水的挖井人是否还能叫挖井人?
       消逝的恐惧再次潜入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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