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参天大树（赵萍）

金莲川文学

　　零点的钟声敲响，爆竹声惊天动地，礼花把整个天空照得如同白昼，人们在欢欢喜喜地迎接己亥年的到来，而我却在默默地流泪，思绪仍停留在半个月前，因为那一天，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老爹缠绵于病榻已有些时日，虽然有他随时离去的心理准备，但就在他的头如折翼的小鸟一样低垂下来的那一刻，依然感觉心如刀绞般地疼痛，因为从此我再也没有了父亲……

　　在他病重的时候，曾和他探讨过关于死亡的话题，问他是否害怕死亡，他平静地说不怕。问他现在最想念谁，他说最想他的父母。当告诉他准备用砖为他砌一个墓时，他不同意，说父母住着土房子，他不能住砖房，他也要住土房子，经过再三劝说，才勉强同意。出于种种考虑，想给他另选一块墓地，他坚决不同意，一定要进老墓，葬在父母的脚下，希望在那边仍能侍奉二老。
　　对于父亲的许多想法和做法，我是理解的，但如果把那些事放到自己身上，恐怕难以做到。比如在上世纪60年代，他放弃北京某兵工厂的正式工作回乡务农；比如在他的大嫂去世以后，他和妻子毅然收养了刚满一个月的只比自己的女儿小一天的侄女，视如己出并培养成为对国家有用的人。再比如在二十多年任大队书记的生涯中，从未以权谋私；在农田基本建设中，寒冬腊月之时，第一个跳进水中挖泥。当公社来人要把一个偷东西的年轻人抓走时，挺身而出说要抓就先把我抓走吧，是我没教育好他。父亲保下了那个年轻人，对他进行了帮扶教育，免去了他的牢狱之灾和人生污点。在七十年代大部分农村晚上点着煤油灯一片昏黄的情况下，父亲四处奔走，在下乡知识青年及其父母所在单位等方面的大力帮助和支持下，在村里建起了发电机组。在发电机响起全村一片光明的那一刻，人们欢呼雀跃，那是满满的幸福感与自豪感。又买了个电视机，开辟了小礼堂，每到傍晚，年轻人们就从十里八村赶来，经常把小礼堂挤得水泄不通。这次通电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驱走的不仅仅是暗夜，最重要的是开阔了视野，点亮了人们的心。改革开放初期，借着国家的好政策，前往山西请来烧窑师傅，建起两处砖窑，他日夜吃住在砖厂，终于烧出了砖、瓦、盆、缸，甚至还有一些小工艺品，增加了乡亲们的收入。父亲一生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关注国际形势，对苏联解体、伊拉克战争、美国霸权政治等都有着独到的见解，有一次竟然梦到坐飞机出国访问。

　　我钦佩他回乡务农的勇气，也为他放弃大都市的工作、生活回到穷乡僻壤甘心过苦日子深感惋惜，曾经多次问他有否后悔过这个选择，他的回答始终是简短有力的三个字：不后悔！他说那个厂子里光苏联翻译就有三千多人，可见苏联专家有多少，他的文化程度太低，很不适应那里的工作要求，但在封闭落后的家乡，与乡亲们相比，他毕竟见过些世面，视野开阔，也有一些文化，可以为落后的家乡贡献自己的才智，家乡更适合他。他对自身有着清醒的认识，能够准确定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对他来说什么是最为宝贵的。
　　记得小时候有些同学对我说，见了你父亲很害怕，我大惑不解，因为在家里他是个慈祥和蔼的父亲，平时对我们的疼爱自不必说，无论是去县里、省里开会还是到大寨参观回来，都会给我们买一些零食或小人书之类，即使只是几粒糖果，也会给我们带来许多欢乐，成为童年生活的一抹亮色。母亲一生只讲干活，从不讲究吃喝，而父亲则很注重生活品质，经常变着花样给我们做一些从外面学来的新鲜饭菜，并绘声绘色地讲解他在外地的所见所闻，深入浅出地讲一些做人的道理：比如无论生活或环境如何恶劣，都要有一个积极向上的心态，并为改变现状而努力。面对的人无论有多么丑陋、贫穷或顽劣，都不要轻慢他，更不能侮辱他，而要尊重他，需要帮忙时一定要伸出手去，从功利的角度讲，你自己摔倒了，也许正需要那个人来拉你一把。他带给我们的是温馨、温暖、踏实与安稳，使我们能够更多地从正面理解、看待生活，勇敢地面对困难，努力生活，诚实虚心做人，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同学们之所以那样认为，也许是因为他在外面工作时，经常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吧。父亲一生豪爽、正直、善良，虽然经常讲真话实话顶撞领导，领导反而很欣赏他的为人，因为从不用担心他欺上瞒下弄虚做假，背后捅刀子。这个刚强的男人，却有着一颗柔软的心，见不得别人吃苦受罪，有时竟把乞讨者领到家里吃饭。只要家里有男同志来访或串门儿，他都要拿出酒，陪着人家喝，即使有时候家里只有一盘咸菜，他也会这样做。

　　父亲出生在解放前，家境贫寒，很小就没了母亲，经常缺吃少穿。冬天赤脚走在雪地上，实在冻得厉害就两只脚轮换着金鸡独立，把脚放在站着的那只脚面之上取暖。有时看到前面有牛刚刚拉下一堆粪，就赶紧跑过去把脚插在那温热的牛粪里暖一暖。
　　十八岁那年得知征兵的消息后，怀着对共产党新社会满满的感恩之情，他立即报名参了军。在去往部队的火车上，就受到了表扬，因为勤快的他一直帮着乘务员打扫卫生。到了部队，目不识丁的他，从头开始努力学习文化课，训练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多次受到表扬，短短四年就被提拔为副排长，之后到北京一家兵工厂工作。
　　他是老党员、老革命，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有神鬼的存在，但不允许我们骂它们。教育我们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要有一定行为准则，也就是说有所敬畏，不能为了一己之利随心所欲，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中心，也是精神领袖，吸引着、感染着、教化着周围的人。他走了，但是他所构建的精神家园并没有坍塌，他所信奉和倡导的那些朴素而良好的思想观念，将在他的子孙后代身上流淌下去绵延不绝。
　　父亲作为一个普通的农人，自有他的缺点与不足，但瑕不掩瑜，纵观他的一生，仍不失为一位不平凡的大写的人。
　　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父亲向我走来，身躯高大伟岸，如同一棵参天大树。是呵，父亲的一生正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昂首挺立在天地之间，迎风傲雪，根须深深地插入大地之中，以博大的胸襟容纳一切可容之事，以悲悯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护祐和引导着他的乡亲与家人。那笔直的树干已成为大厦的栋梁，而茂盛的枝叶则为人们遮风挡雨。
　　他来过这个世界，留下了一些美好的东西，为这个世界献出了他的所有。
　　我怀念父亲，更敬仰父亲，愿天堂里的老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