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近照
一九七零年一月三十号，农历腊月二十三，这是个刻骨铭心的日子。下午五时许，随着一声巨响，沽源县澡堂子发生爆炸，年仅三十岁的哥哥失去了年轻的生命，就连尸骨也无处找寻。为什么呢？
逝者张文义，作者的大哥
清楚的记得爆炸时，我家正在吃晚饭，一声巨响，震得窗户玻璃都在抖。“哪里打炮？”经历了战争年月的母亲问了一句。惊恐之后，一家人又恢复了平静，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无情的灾难已降到了我家。几分钟后，三厂的一个工人（哥哥生前在三厂工作）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来到我家窗外，大声的问到：张文义（哥的名字）在家吗？家里人说不在。这个工人转身离去，过了两分钟又来一个人，问同样的话，也是急匆匆的离去，紧接着又来一个，把我二哥叫出去，小声说了几句，只见二哥一脸的紧张，慌张地跟来人走了。
母亲似乎觉查到什么，焦虑不安地说：不是你大哥出啥事了吧，快去你大哥家看看。
大哥家在东街靠北边住，我一出家门，邻居们都在院门口站着，小声在议论什么，看到我出来，都用怪异地眼神看我，我顾不得多想，一路小跑到大哥家，一进院，看到大嫂正在抱柴禾，头上围得严严的。她还在月子里，看到我，迫不及待的问我见到大哥没有，她说有好几个人来过了，都是找你大哥的。不知有啥事，她心里很麻烦，她还说，往日这个点你大哥早回来了。可怜的大嫂，四个孩子的母亲，大的十岁，小的还没满月，沽源的腊月二十三，冻天冻地，她期盼丈夫回家给她们做饭，等啊等，再也等不回来了。我替大嫂把柴禾抱进灶坑，不敢多停留，直奔三厂，把见到哥哥的希望锁定在三厂。
离开大嫂家，往三厂的方向跑，路边一堆人在说话，我从他们身边经过，一句太惨了，澡堂子都炸平了，张文义到现在还没找到尸体。听了惊得我魂都飞了，瞬间心跳得都要蹦出来，嗓子干得冒火，腿也软得迈不开步。懵懂中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去，嘴里喘不过气来，定了一会儿，我揪住一个人的衣襟结结巴巴问：是真的吗？是哪个张文义？回答得很干脆：三厂的。
天那！你让我去哪里能找到大哥！泪水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不记得是怎样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回到家的。
昏暗的灯光下，母亲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眼欲穿等儿子的平安消息，当看到我哭成个泪人，母亲什么都明白了，一句话没说，一头栽下去，昏死了过去。我使劲得冲着外边喊救命，救命！早已守在院里的人一下子进来好几个，有的掐人中，有的捶背，有的跑出去找医生。我跪在母亲身边，抖动着的手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不停地喊着妈！妈！妈！，你不能死啊！着急恐慌的我抖成一团。领导派医生来了，经施救，母亲哼了一声睁开眼，一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让在场的人都流下了同情的泪。母亲哭了几声又昏过去，再施救，醒了再哭……
父亲有个好习惯，晚饭后总要出去走走，七十多岁了，身体很硬朗，耳聋。
逝者的父亲：张武喜
当父亲走到大礼堂那条街，也就是事故现场所在地，远远的看到围了好多人，父亲好奇地走近前，挤进人群看究竟。现场残不忍睹，高大的澡堂子夷为平地，坚固的虎皮墙被炸成碎石烂瓦，地基都翻了。武装部的人把现场围了起来，不让人靠近，他们在废墟上小心仔细的在寻找着什么。遇难的还有机械一厂的王厂长，一厂工人、上海大学生曹景仲，俩人尸体已抬走，只有我哥被炸得尸骨难寻。可怜的老父亲，你哪里知道，你的儿子就在你看到的这片废墟里。也就亏得你耳聋，听不清人们正在议论你儿子死得最惨。不知是谁认出了父亲，高诉了现场的领导，立马派人把父亲拉走，哄骗父亲说有人要和你下棋。
父亲被拉进离现场最近的一厂办公室，找人陪他下棋。谁也不忍心让老人过早的知道这让人难以承受的噩耗，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晚上九点多，父亲被送回家。此时我家里除了领导派来慰问的人，医生，还有好心的邻居，哥的生前好友，小屋里挤满了人。父亲被扶着坐在炕边，送父亲回来的人小声说一句：老人还不知道。
家里气氛紧张的连空气都凝固了，只见父亲看了一眼瘫在炕上的母亲，惊恐地看看那几个陌生人，父亲的嘴巴开始抖动，紧接着那苍老的痛心的悲哀哭声告诉人们，我知道了……
父亲凄残的哭声让我心碎，我心疼地抱着父亲，感觉父亲整个人都在抖，父亲抽泣着说：天晚了，都回家吧，给大伙添麻烦了……
事故的起因是县政府响应毛主席全民备战，防御苏联入侵，组成自制备战武器的小组。成员有沽源机械一厂的王厂长，此人是转业干部，在部队兵工厂干过，有经验；一厂职工，上海大学生曹景仲，文化高，我大哥没啥文化，但很聪慧，平时在单位喜欢搞点儿科技创新，小发明，又因那个年代讲家庭出生，大哥是根正苗红，可靠的工人阶级代表，因此也是三人小组里的一员。因要求严格保密，我家人都不知道大哥哪里去了，每月只回单位领一次工资。所以在出事前的几个月里，大哥都没来看过有病的母亲，这也是让我们感到很遗憾的事。
小组的工作是秘密进行的，不能对任何人讲，包括家人，所以大哥只能回他自己的家，也不能来看父母，那时候我们感觉大哥就像失踪了。出事前的几个月，我们家人谁也没能见大哥一面，母亲有病希望儿子来看看她，都未能如愿。
大哥每月只回单位一次，领上工资给大嫂，由于要到东山做爆破试验，没有来得及把钱给了大嫂，五点多传来了噩耗……
如果成功，准备向县里报喜，听说一厂还准备了锣鼓。五点多，谁也说不清是何原因导致了爆炸，现场四人，三人遇难，只有一人幸免，也受了重伤。他就是我同学高爱玲的哥哥高克文。他醒来后说：当时我大哥抱着制好的武器走在前，王厂长和小曹跟在后面，向门口走去，出门时被弹簧门回撞了一下，随后他失去了知觉……
哥哥没能找到尸体，很可能是因他抱着炸药包吧，废墟里只找到两根骨头，没来得及交出的工资碎片也出现在废墟里。
农历腊月二十七，家家都在准备年货，我家却在发丧，机械一厂院里一字排开停放了三口棺材。县里在这里组织全县机关单位的人参加追悼会。见到棺材，伤心欲绝，哪些领导讲话，讲些什么，全不记得，只记得大学生曹景仲的姐姐曹蕾是北京制片厂的配音演员，她代表遇难家属讲话，她甜美的声音，慷慨激昂，感觉是在说台词。
接下来开棺让家属和死者告别，大哥的棺材里，早已用石膏、药棉、沙布做好了假尸，只有那套中山服是真的（后来我在医院工作时，是参与做假尸的医生亲口告诉我的）。
只见棺木里的大哥穿着一身蓝色中山服，直挺挺地躺着，帽子下边头的部位用沙布包得严严的，全身无一处肌肤。我和大嫂想摸摸大哥，被人制止住了，大嫂从怀里掏出一双大哥生前舍不得穿的皮鞋要给大哥亲自穿上，也被制止，只好放在棺材里了。
我和大嫂嚎啕大哭，被人拉开。天太冷了，大嫂刚刚出了月子，不忍让她送葬，被强迫送回家。我抱着大哥的遗照，跟在长长的送葬队伍里，泪水遮挡了视线，腿软得跟不上队伍，感觉是被人拖着走的。
在西围子烈士陵园墙西边，早已一字排开挖好了三个大坑，在家属们嚎啕声中，三口棺材被送进坑里，三条鲜活的生命在春节来临时就这样被埋葬在这荒凉的野外。
随着不断传来的鞭炮声，家家沉浸在过年的喜庆中，我家却沉浸在难以言说的悲痛中，大年三十这天，我和二哥带着祭品，冒着严寒来到大哥坟前。自大哥出事后，二哥被叫去商谈大哥的后事，很少回家，似乎他是我家最坚强的人，今天二哥无须掩饰，他在坟前大放悲声，那哭声真是感天动地，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二哥拉起来。
我们来时多带了一份祭品，因曹景仲的家人处理完事都回上海了，这里不会有人给他上坟，所以我们每次上坟都准备两份祭品。
接下来我家的日子可想而知，可怜的大嫂带着四个不懂事的孩子，家里没有了顶梁柱，度日是何等艰难？政府每人每月给八块钱生活费，孩子供养到十八岁，大嫂供养到终身。家里一切力气活，担水、买煤等就落到了二哥身上。孩子们生了病也都是二哥张罗。他一人撑着两个家。
母亲愿本有病，老来丧子的打击使母亲一病不起，整天以泪洗面，有时大放悲声，有时独自落泪，最后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大哥走后不到一年可怜的母亲也离开了人世。
父亲平时少言寡语，是公认的老实人，好人缘，因耳聋和人交谈少，但父亲很会讲故事。父亲是山西人，说话很慢，讲故事有声有色，很有说书人的味道，那时没有电视，到了晚上，邻居们经常来我家听父亲讲故事。父亲讲水浒转里的故事最拿手，讲得有滋有味，每讲到关键的时候，就不讲了，来个——且听下回分解。小屋里充满了温馨。
现在的父亲脸上写满了忧伤，虽不大声哭泣，总是暗自流泪，经常是吃饭时，吃上几口就掉泪，只得放下饭碗。
一天发现父亲咽不下饭了，到医院检查。那时候没有先进的检查仪器，只能做了个钡餐造影，说是食道上长了东西，很可能是癌。也没治疗办法。言外之意只能等死。医生也不建议再去别处看。就这样，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天天挨饿，一天天廋，一天天痛，就这样在母亲走后一年里，父亲也抑郁而亡。
现在回想起父亲死前的样子，令人心痛，人廋得只剩下皮包骨，就是一架骷髅，只不过多了一层皮。
不足三年我家失去了三位亲人，家里变得格外冷清，小屋里再也没有了温馨，不到二十岁的我，从此失去了欢笑，留给我的只有痛心的回忆！
作者简介
张秀梅，1952年3月出生。职业：护师。学历：中专。1968年毕业于沽源一中，1969年3月在沽源闪电河公社石头坑大队下乡劳动，1974年在沽源医院工作，1979年调宣化贾家营防腐钢管总厂职工医院工作至退休。
发表于 2017-8-23 09: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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