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妈（刘继荣）

金莲川文学

    我们村里属于我母亲的亲戚只有几个我也说不清是什么远亲的舅舅，二舅，三舅，四舅，五舅。大舅肯定是存在过的，但是是少年夭折还是成年逝世我也没问过。城里人叫舅妈，妈字喊得清晰响亮，显得很亲切。我们那里喊舅妈，舅字是重音，妈字是轻声且含糊的。这四个舅妈中我跟三舅妈最好，并且因为她又低又瘦，我不喊她三舅妈而自作主张喊她“小”舅妈，她也高兴地接受了。我母亲纠正了我几回见小舅妈默认了也就随我去了。我有空喜欢往她家跑，我觉得她也喜欢我。
    一个小孩子喜欢和依恋一个人需要理由吗？似乎不需要。小舅妈长得不漂亮，甚至有点那个”。她又低又瘦，高也许不到一米五，体重也就七八十斤，并且常年眼边是红红的。物质上她也不能够给我什么。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我发现她也不那么聪明。那是文化大革命正搞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我在村里上小学。贫下中农进驻学校，叫小学生晚上去村民家那时叫社员家做宣传。我们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去了小舅妈家。先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接着边唱毛主席语录歌边跳舞，她坐在炕上乐呵呵地看我们在地下折腾。最后一件事是教她背一段毛主席语录。她忽然惶恐了，说学不会。我们说教她一段简单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只有八个字，没想到她完全听不懂，按她的理解说成“蔓菁，芥菜，芫荽，萝卜”，全说成了菜名。我们反复说了多少遍她也听不懂，表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前几家都挺顺利，就小舅妈这么笨，我急了，觉得我很没面子，趴在她耳朵上大声说“小舅妈是严肃，严肃”。她嘴唇哆嗦半天说出来还是“芫荽”。教不会她我们沮丧极了，只好离开了她家。我们到下一户宣传时有一个女孩就说起这件事，这家大人吓唬我们说“不许说出去，说出去怎么能说清是她学错了还是你们教错了，连你们都有错”其实我们那么大了明白这家人的好意，当然是不会说的。
    小孩子喜欢和依恋一个人似乎又是有原因的。小舅妈性格温和，说话轻声细语，从没见她发过火。去她家玩不用担心因说错话、做错事而遭呵斥。她还很爱干净。屋里、院里从来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把不太浓密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再用一个纱网似的帽子把头发拢住，显得很利索。天冷了再戴一个厚一点的帽子。我后来能挣钱了就给她买过这一类的帽子。有一次我去她家忽然觉得满室生辉，原来她不知从哪里找到几个罐头瓶子，也不知想的什么办法，罐头瓶子里一个装着粉颜色的水，一个装着绿颜色的水，一个装着黄颜色的水，一个装着红颜色的水，五颜六色的整齐地摆在柜子上。在那个色彩匮乏的年代，我觉得太漂亮了。这么有趣的小舅妈小孩子怎么能不喜欢呢？
    小孩子喜欢和依恋一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母亲是一个超级戏迷。县剧团的演员和每一个戏的情节她都如数家珍，她看一眼脸谱就知道这是哪个角色。附近村里唱戏，她是宁愿一天不吃饭也要去看戏的。文革前我们村每年唱戏，文革中中断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又开始每年唱戏了。每逢村里唱戏这就是我母亲的节日。记得我九岁那年村里唱戏，那天我放了学照例去拔猪菜，忘记了是什么原因那天晚上我回来得特别晚。现在回忆可能是近处没菜走远了，碰见菜多的地方又贪心拔多了，背不动自然就走得慢，伸手不见五指的田野只有我一个人。当我背着菜跌跌绊绊快到村口时，黑暗中我听到小舅妈喊我的名字，我答应一声眼泪就下来了。到现在我似乎还能听见小舅妈的那一声呼唤。原来我母亲久等我不回来眼见得要误了看戏，正急得团团转时，救星小舅妈出现了。她跟我母亲说“我不爱看戏，你去看戏，我来等她”。她跟我一起把猪菜抬回了家，又领我去她家吃饭。饭是莜面饺子已经凉了，那时的农村生火不容易，我坚持说夏天没事不用热，吃得很香，吃完饭在她家舒服地睡了。
    小舅妈无儿无女，一次我偶然听见大人们说她有病不会生孩子，我顿时觉得她很可怜，她老了该怎么办呢？我就盼自己长大能当一个医生，治好小舅妈的病，让她也生一个她自己的孩子。我认真地盘算了半天，好像等我长大了能当医生了，小舅妈也五十多岁了。看看周围生孩子的人的年龄好像太晚了。我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后来小舅妈的妹妹把她自己已养到七八岁的一个乖巧的小女孩送给她当养女，小舅妈的晚年也很幸福。
    我们多么希望一切美好的人和事都能长长久久，谁知转瞬间那些可亲可爱的人就都倏忽不见了。只是风风雨雨我们一路走来。现在有时间回头看时才发现，那些让我们感动的人和事并没有因时间久远而淡出我们的记忆，仍然据守在我们内心的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