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明天的幸福

小小鸟

　  米老鼠跑过琴键，我听到了好玩、可爱和真实的音乐。一颗童心触动了我那无忧无虑的天性。于是，我用想象把自己变成一只鸟儿，飞到户外的那棵樱桃树上，满怀幸福感，开始啁啾不止。
　　蓝天，白云，红樱桃；青瓦，阳光，紫葡萄。我看到的世界，浓缩为小村一片，一条通向外面的悠悠黄土路，在远处蜿蜒不知去向的山顶上消失。此刻，从远处的黄土小路上，传来牛铃声声，一位老农，紧跟在牛儿身后，不紧不慢，向一处黄土小院落走来。
　　老农听到我的歌声，如同没有听见，他的心思，在牛身上，在犁沟里新洒下的种子上，在老婆孩子热炕头上。他阿，是一个幸福的人，尽管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焦黄，但在夕阳里，还是泛着些微光芒。他的心里，似乎有一种永恒的音乐。
　　幸福的他，整天听着天籁之音，对他来说，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
　　村里有一个爱好戏曲的年轻人，喜欢在下雨天盘腿坐在炕上拉二胡。有一天，天空落着清凉的小雨，年轻人邀请老农前去听他拉的二胡，老农去了，年轻人给老农泡了一壶茶，就开始演奏。
　　老农喝着茶，不时闭着眼睛，好像听得很投入。年轻人的兴致越来越高，那二胡的节奏有点激昂起来。老农的脸上泛起一丝愁苦的表情，他喝了一口茶，几颗茶水亮晶晶地顺着他花白的胡子滚落下去，滴在他的粗布衣衫上。年轻人看了一眼老农，换了一首曲子，不紧不慢地演奏。
　　老农茶壶里的茶水尽了，老农看了一眼，双手捧着茶壶，闭上眼睛，直到年轻人演奏完毕才把头转过去，表情是纯粹的静止。年轻人不解地说，大伯，你刚才听见了什么？老农说，我感到这雨要下到明天鸡叫，你的茶不错，你的手指太紧张了，这一点，就连我手中壶里的茶叶也能感觉得到。说着，老农就想起身。年轻人忙说，大伯，请你再听一曲。老农不动了，他闭上眼睛，好像所有的心事都跑进了雨中。年轻人在演奏，再也没有回头看老农，直到演奏完毕，才小心翼翼地问：大伯，你觉得这一曲如何？老农开始用粗糙的右手梳理胡子，边理边说：你还是不能体会瞎子的感受，他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他需要的是活着，他只是用琴弦讲述自己的生活。你太年轻，以为演奏技法就在指头上，以为这首曲子就是标题所说的旅游风光。唉，没有心灵的契合，天下就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一个颠沛流离的瞎子的生活处境。我们总是睁着眼睛看世界，就以为我们真的看到了一切，这是多么的无知啊！
　　年轻人说，大伯，那我到底该怎样做才好？老农说，不急，如果你能把人间所有的辛酸和不屈都收集在心里，多想想底层老百姓的不易，用心来指挥你的手指头，也许，才能更好地想象，一个蓬头垢面的瞎子，为什么在活着的时候，肩上总要挂一把二胡呢。在他的一生中，有多少看不见的路，需要他流浪下去。他的眼睛看不见，但他的心却早已看清了生活的世界。
　　这首曲子，每一个音符，都在讲述被社会忘记的那种人生，这种人生是需要挣扎和坚持才会过下去的生活，这种生活充满了被侮辱和遭人嫌弃的表情，充满了被人遗弃和同情的叹息，充满了必须活着完成心灵旅程的倔强和尊严。他只需要讲述，他不需要任何议论。而我，却不得不对你说这些废话。
　　你来看这雨吧。老农说着，起身，站到了屋檐下。年轻人下炕，赤脚站在老农身边。
　　那是小雨。雨点小而密，边下边渗进了院子里的黄土中。老农说，我们的心应该是黄土，而雨点就是音符。我们农民就是这样，需要雨水的滋润。这是很自然的事情。瞎子的曲子里有小雨、中雨、大雨甚至暴雨和雹子，还有冰天雪地的破衣烂衫，他的心，那是一生的无家可归。可你也不能就此说，他就没有温情和美梦。他那颗流浪的心灵里，存在着超越困苦生活的完美幸福，因为他的琴弦不是为哭天喊地地向生活的现状哀求同情和施舍的，他的琴弦是用来表达他自己的幸福的。这是痛苦的幸福，这是能够活着可以继续明天的幸福。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的那个老右派早已离开了，他不再是一位老农，他成了一位研究音乐教育的专家。而那个年轻人，后来也考入了音乐学院，成了一位二胡演奏专家。只是，他很少在公众面前演奏《二泉音乐》。他说，他愿意倾听别人演奏，只不过，他有资格练习不止，但却没有资格登台演奏。米老鼠跑过琴键，我听到了好玩、可爱和真实的音乐。一颗童心触动了我那无忧无虑的天性。于是，我用想象把自己变成一只鸟儿，飞到户外的那棵樱桃树上，满怀幸福感，开始啁啾不止。
　　我第一次，在想象的世界里，看见了一个人，心灵颤动的外衣，《二泉音乐》，那些被苦难淘洗得干干净净，纯粹的音符，正是华彦钧，用他的琴弦，讲述着可以继续明天幸福的人生。
　　阿炳的朋友陆墟曾这样描写过阿炳拉奏《二泉映月》时的情景：“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对门的公园，被碎石乱玉，堆得面目全非。凄凉哀怨的二胡声，从街头传来……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一个瞎子在公园路上从东向西而来，在惨淡的灯光下，我依稀认得就是阿炳夫妇俩。阿炳用右胁夹着小竹竿，背上背着一把琵琶，二胡挂在左肩，咿咿呜呜地拉着，在淅淅疯疯的飞雪中，发出凄厉欲绝的袅袅之音。”
　　读着这样的描述，我开始怀疑，如果一个人的心中只有痛苦而没有希望，没有了希望中渴望的幸福，那么，他还能活到下一个人生的驿站吗？我们最糟糕的生活不是因为生活里充满痛苦感受，而是我们轻易承认失败并熄灭了可以熬过严冬的残存的希望。如果幸福（哪怕是幻想中的）可以在明天继续寻找，那么最美最动人的琴弦上，才会留下大朴不雕的完美乐章。这样，痛苦，才有资格成为他人的精神食粮。
　　米老鼠跑过琴键，我听到了好玩、可爱和真实的音乐。一颗童心触动了我那无忧无虑的天性。于是，我用想象把自己变成一只鸟儿，飞到户外的那棵樱桃树上，满怀幸福感，开始啁啾不止。
　　我第一次，在想象的世界里，看见了一个人，心灵颤动的外衣，《二泉音乐》，那些被苦难淘洗得干干净净，纯粹的音符，正是华彦钧，用他的琴弦，讲述着可以继续明天幸福的人生。他的苦难，可以淘洗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