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听雪

那一夜

    我从故乡来，抖落一身秋叶，心仍被它的秋烘烤着。我浑如当年，还是一个玩皮的孩子，拍拍身上的土，又裹满了周身秋的声韵，并在文字里头，尽情咀嚼着故乡深秋特有的余味。
    东西五千里，秋冬各泾渭。我的心躺在故乡深秋的怀抱里，双眼微合，便能看到那火红的山坳和纷繁的大千，温暖着我的心田。和着故乡深秋的晨雾，还有晨雾里那清冷无言的薄霜，竟不自觉地又打湿了我的眼睛。于是我在想，新疆是个什么模样呢？时令入深，秋色褪尽，冬的风铃是否如往年如约击响？
    归程的火车，风一样驰近盐湖时，我看到了她熟悉的脸庞，依然那么冷峻多情。我眼前的雪山，比我走时更白皙娇妍。听说雪已两次叩问我的归期。我在归队的路上，雪就零碎地、含羞地、轻柔地敲在我挡风玻璃上，一路拦我，想要亲吻我这个远行归来的人。也是，我怎么可能离开这片疆域呢？即使离开，又如何能释怀二十多年与你的情感呢？我在雪国伊犁成长，在天山脚下读你，在南疆北国里吟你，而当我果真离开你，或许你又会变成我在故乡中怀念另一个故乡了……
    转身，你已在我执笔叙写对你的念想之时，正放胆地飞，飘飘洒洒，鹅絮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你舞美的身姿，如同千万白鸽，欢呼着、追逐着，错影交臂地随风而舞。风是你巧弄姿态的琴师，一个漫无边际的苍穹便成了你的大舞台，迷蒙万象，紧一阵疏一阵地追风，轻一声高一声呼唤着大地。你欲回故乡却无处着落，你有情却无根，今冬，你将归落何处？
    雪落无乡，你是游子归来，眼看着熟识的故乡却悄然飘去。我知道你的心思，是怕那些曾经的日子再度惹起你寂寞的心事，或是怕母亲因你的归来惊慌失措忘了手中的活计。于是，你在故乡的门前踌躇着，旋成一群白色的蝴蝶，累倒在它乡的道旁，融化在岁月的怀抱里，终究成为它乡客。
    看着你，我忽然想起了那些温暖的脚印，那是带有童趣的、丢失在岁月里的足迹。我曾经把你踏成车轮的痕迹，串成一串串玉米棒，拉长成亲情的绳索，堆成童话的屋子。我还把你捧在掌心贴在那个小姑娘的脸上，把你刻成一张白纸贴在窗前。我与生俱来就与你不离不弃，任凭太阳的光与热，岁月的清贫与富有，都不可从我心底偷走我对你的爱恋。
    我知道你在盼我归来，这片土地我能不回来么？我东去是雨之子，西归成你的孩子。我看你倾泻着欲与我对话，霎时覆白大千，我能读懂你的心思，与你也总是心照不宣。我们同驻塞北，走过了多少年？你记得我初来乍道时的模样么？那时我稚气未脱，前前后后捕捉你，而你总是躲躲闪闪，给了我一头的雾水和一双疑惑的眼睛，惹得那些老兵哈哈大笑。我却记得认识你的第一眼，那时候我的班长要走了，你在清晨响亮的喇叭声中低吟徘徊，覆了我和老兵们厚厚一身，我知道你想要让我与他们再度同睡一张大被下，但我们仍在你温暖的情怀中不舍地分手，喉咙里净是你的味道。我也记得他们对你的情怀，说好了一定在你飘来的时候来看我，看我这个远离父母和家乡的小男孩，而这一等，用了我二十多年的时光，错过了一个世纪的约定，我真就在塞北与你一道守望天山，守望疆土，把一个年轻的脸庞守成了冷峻，把一个青春的身影守到了如松般挺拔。
    今天，我还踩在你的背上，像童年一样，来回地在你广袤的怀抱里走，踏着当初那些幻想与你对话。那个年代我踏的是青春的梦想，今天我踏着岁月的怀想，把整个心掏给你听，你或许能听到隐隐的声音，有些微弱有些抽搐，那是岁月在抽打它。我只说我们的友情，你是我每逢必诉的最忠实的朋友，也许因了你我才认识了雪岭云杉，而这些已经构成了整个塞北的风景，我的第二个故乡哟，因了你而美丽生动，我能不尽我的情感来欢呼你美丽的舞姿、能不以我绵薄之力来拱守你可人的容颜么？
    你是冬的使者，是我的恋人，我可以看着你落入它乡，却不可以让他乡替代了我的塞上。你看，在我用脚印碾成昨天的时候，身后仍跟了那么多如我昨天的年轻的脸庞，他们也学着我，以我对你的情怀在与你对话，与塞北对话，与祖国对话！你更不必因了我随着岁月而来的老气而悲哀，还有那些富有活力的人呢，他们就是昨天的我，也必将成为现在的我！
    我爱你，塞北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