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一生无情无爱看了一眼的无名花。 她记得他走过,青瓦高墙,他一身素衣布鞋,没有左顾右盼,没有低头仰视。 梵音声声,是他在讲佛,他说佛在我不在的地方。她长在墙下,根在土里,心在经殿香雾。 她记得他每一天的走过,佛家说的一刹那,她认为他走过的时候就是一刹那。身上还有香火气,那时她最爱闻的味道。 弟子说:“请开示,大德,此花艳极,恐与佛门清净处无缘。” 他着海青,手里拿着念珠,安然走过,说:“你不知她何日生何日长,可以说佛门与她有缘,不能说她与佛门无缘”。她不能说话,唯有迎风微摆,她也曾忧心过这艳色太浓不能留在这儿,也忧心他把她这抹艳当成空。果然他只当是空。 她甚至羡慕他脚下的土,能日日贴着他的温暖,她就在墙角,越开越艳。她听见上香的香客说,那山下繁城,秦淮盛京,无一花有她倾城色,她小心收敛,只想静静开在这一处。她听见他说,“誓度一切众生,无一众生不度”,她想,我是众生,为何你不度我?不度我过那痴情关。 她是草木质,修的一女体,终日离不得根,她知道他的修为能见她面容,他走过时她越发明艳,只他数年如一日,从未看过她。 只那一日,他走过如常,经过她时,恍惚间天雷勾了地火,佛经投进了香火,是缘是孽,他只看了一眼,面容慈悲,没有停留。她流泪,为这一眼,竟有呜咽声,草本木质修的言开。 就是哪一日,他圆寂入了轮回。只为那一眼。 她终日悲鸣哀嚎,在阴在阳,她都找不到他。她的魂魄离不开根,千百万来这儿的人,无一人是他的轮回。她只有等,等自己能脱胎换骨,等自己能离开根而活,她就去找他,她等的这山门倾斜,庙宇坍塌,等的这处成了荒野,等的荒野变得喧嚣,风中等,雨中等,等的她忘了等多久。 不只是哪年哪月娜日,她的怨念情痴招来了司情警幻。 警幻说:“我是度不了你了,阴司黄泉路上须一引灵花,你可愿去,也是怜你痴情。” 她问:“如何是我?又如何慰我痴情?” 警幻道:“天下群芳皆不舍繁华,无花愿入阴司黄泉,你若投身阴司,开在黄泉忘川,他轮回之时你可引他,解你相思之苦。” 她又问:“我听闻世间有女子修了几百几千世只为让那男子从她身旁而过,我贪,我想让他记得我,并不想只是与他擦肩而过,。” 警幻冷笑:“这是你修不到的,他命里无你,你能每世引他已是求而不得。” 她落泪:“你自不欺我,果如此,我愿投身阴司,做那引灵花。” 警幻又说:“既去,也不瞒你,阴司引灵花,生生世世是引灵花,不言不语,不喜不悲,不动不行,只能开在彼岸这边,让亡者脱离前世记忆,引那亡灵渡过忘川彼岸入轮回之道。你若遇见他,也是这般,你只能引他,不能说,不能留,他若脱离轮回,你亦不能离开,你若说出一句,即刻魂飞魄散不能见他。” 她轻笑:“我便当做他还在这里时一般,他走过,我看得见就好,他若不再受轮回之苦,再不来阴司,我便只当他是来度我过情劫的。” 她成了那阴司引灵花,她红的似火,如血一般铺在黄泉路上,她是阴司唯一的花。 她引了他不知几生几世,他还是佛门的弟子,每一世他都素衣布鞋,踏在她红艳艳的一片中。她贪恋着他身上的那一缕香火气,他来时黄泉路上无亡灵,皆退避三舍,她只引他一人。可她不能说,不能问,不能动,不能悲喜,引着他渡过忘川,再度入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看着他,他还是那般,没有左顾右盼,没有低头仰视。 她最想问的是,那一日,你的一眼是为什么? 又是几生几世,他依然入轮回,她想,不用问了,她为的是情,既是情,不问因果。她还是引了他的灵。 只是她不知,他为了她受了生生世世的轮回之苦,为了那一眼,他入了轮回。轮回后没了记忆,他也找不到她,他还是修行,圆寂时前世记忆涌来,他念着她,又入了轮回。这一次,他看见了阴司里的她,只是他知道他不能让她知道他念着她,否则她会魂飞魄散。他如很久很久之前一样,那样熟悉的走过,入了一世又一世的轮回,只为阴司见她。他本是佛门大德,他本可以飞升,免受轮回之苦,只是他做不到。 你若问他为何以前不告诉她他的这份心,他说:“逆不了佛,骗不了心,便只有苦自己。她是草木,我是肉胎,我命里无她,她命里无我,可偏偏为情所困,只怜她入阴司,我只有轮回才能弥补得她。” 你若问他何时情起情深,他说:”不知她何日生何日长,亦不知对她何日情起何日情深。“ 他轮回了不知多久,她也引了他不知多久。三途河水流不尽。 后来,她开在阳间的坟头墓间,为他世世轮回脱离的肉身守护。阴司罚她,咒她”花开时叶已落尽,叶长出时花早凋谢,花叶生生世世永不相见“。她永生孤独,唯一陪她的叶也不得相见,她不悔,只因为她无意得知,他轮回的因,是为她。 她永世孤独的果,也为他。 她是谁?她是无名,她是彼岸,她是曼珠沙华。我见到她时,老人说,那是死人花。我摇摇头说,他没有死,她也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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