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双手撒牛粪

唯一的爱

    我用双手撒牛粪，我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要这样做。能为一块地，一次又一次弄脏自己的手，我心甘情愿。事后，我将手洗干净了，但这还是让我那些朋友受了点小小的委屈，他们同我握手的时候，鼻子总是一抽一抽的，不知怪味来自何处。当然，他们愿意握就握，不愿握，拉倒！
    做这件事，心血来潮，光靠脑子发热是没有结果的。从耕地播种到管理收割，是一盘大棋，开局没有一个整体思路，走一步，看一步，输掉的就不仅仅是一盘棋那么简单。
    几年前，我就养了一头牛，这些粪都是牛帮我踩的沤的，我哪有这样的本事？牛要吃草，牛就要屙屎屙尿，但这些粪肥，我也不能等着牛给我拉，大大小小好几块地，哪一块都等着施肥。无论农事多忙，我都会安排足够时间割草，握把镰刀，挑担筲箕，看起来是为牛，实质是为我自己。秋天，没草割了，我就把干稻草大担大担地挑回去，让牛帮我沤粪。牛吃了极少部分，这也是应该的。牛好像了解我的心事，去年冬天，我一天到晚只知道烤火睡觉，而牛没犁背了也不歇息，不停地在牛圈里走圈圈，帮我加班加点踩粪。牛知道春天要来了！
    牛粪确实多，功劳都归牛，我差不多是坐享其成。我的地不少，肥的肥，瘦的瘦，牛粪如何分配，最忌讳的是吃大锅饭，当好好先生，不亲这个，也不疏那个，良心上说得过去，但地不见得领情。地要整治你，不给你好好长庄稼，尽结空壳壳，到季节没法收割就只能拍屁股，等下个年头才能翻身。
    幸好我摸透了地的性情，这些年，从没什么闪失。
    刚才我把牛粪一担一担挑到地里的时候，走得快，一路掉落的真不少，但我不在乎，做人总不能那么小气吧，就当为路边的野草做件好事，到时候，我提着镰刀来，还不是我的？
    天气真怪，明明下着毛毛雨，现在又出太阳了。我是无所谓，同在一块地里，晒日头也是陪庄稼一起晒，淋雨也是陪庄稼一起淋，这样的美事，不是随时随地都能撞得到的。风最好，一直没歇过，懒洋洋地吹，一吹，就把空气里的牛粪味都吹满了，负责送到远处，送到村子里，狗朝我这边叫，炊烟向我这边斜。
    风好心没好报，这样的事我也碰到过几回。田埂上走过一伙帅哥美女，是放假的学生伢，还是打工回来的本地农民？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最尴尬的不是我，是好客的风。那缕风也不看看是谁，远远地就抛飞吻，还想扑到帅哥美女怀里亲热。没想别人连忙拿手捂了嘴和鼻，连蹦带跳躲躲闪闪跑了，指缝间漏下一路秽言秽语，臭死了臭死了，奶奶的，风真不是好东西！
    那缕风没被臭死骂死，尴尬死了。乡野之大，风，何曾遭遇这等事！
    我心里替风抱不平，想上田埂追那几个人，随便揪出一个，扬起我撒牛粪的手扇他几个耳光再说。地和庄稼只是暗示我，地，一句话也没说，庄稼青青绿绿，望着我笑，不惊也不咋，我火气就慢慢消了。
    有些道理，庄稼比我懂，地比我有见识。
    我继续撒我的牛粪，低着头，弯着腰。
    真难为这双手了，几十年，哪得片刻消停，一出生，它就引领我寻找母亲温暖的怀抱，掏鸟窝，摸鱼虾，翻书写字，我还用它握犁耙锄刀侍弄过泥巴，连吃饭穿衣系领带这样的日常小事也离不开它。现在，我又用它扒拉牛粪。长这么大，我还从未仔细端详过这双手，手心手背手指，每一片指甲，每一个指关节，每一条暴突的青筋，我越看越来劲。
    这是一双劳动的手，粗活细活都能干，脏活苦活没少干！
    这是一双尽职尽责、有情有义的手！两三天功夫，它帮我把贮藏一冬的牛粪撒在地里，均匀地铺在庄稼根部，却将自己弄得浑身牛粪，脏兮兮，臭醺醺，难看又难闻。此刻，这双手又用它填满牛粪的黑黑的掌纹牵引我的目光，我重新走进一块地。我是多么幸福，我看到了那些粪肥，整装列队，抵达庄稼根部，一路缓缓上升，展枝散叶，结黄澄澄的稻谷，结香喷喷的油菜，还有玉米红薯，还有嫩嫩的青菜，还有茄子，还有黄瓜……
    感谢上苍给我安了这样一双手，让我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