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坝上农家过大年(裴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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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10-17 19:22:58 | 只看该作者 |只看大图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塞外坝上,庄户人家,早年的窗户都很小,大约三尺见方,有钱人家稍微大一些。窗户棂被拼凑成各种各样的几何图案,粗细繁简,与各家各户的财力和地位有关,多数人家也就是简而不能再简的四方格子。空洞的窗户用白麻纸裱糊,春天,经不住风吹;夏天,经不住雨淋;秋天,经不住霜笞;冬天,经不住雪打。坝上高原“一年四季一场风,从春到夏刮到冬”,那些纸糊的窗户,就像一架架破风琴,呼沓沓,呼沓沓……一年四季奏着或激越、或舒缓、或尖利、或低沉不同节拍的歌。
  新中国诞生后,窗户革命一直在持续,先是半玻璃半纸糊取代全纸糊;接下来全玻璃取代半纸糊,窗户也越变越大。然而,剪窗花、贴窗花的传统,一直在延续、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同时期的年画、对联也在不断的革命中。
  旧中国、解放前,塞外坝上人家怎样写对联、贴年画,我没有专门研究过,我想,一定与封建迷信、精神愚弄、阶级压迫紧密关联,无非是“福”“禄”“寿”“喜”“天”“命”“财”这些东西,比如财神、门神、灶神这些年画是必须要贴的,颂神、祈福、求财的对联也是一定要有的。解放后,年画、对联,也一定与斗地主分田地、大集体、大跃进、改天换地、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这些主流实践有关。反正在我童年少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年画全是《红灯记》、《沙家浜》、《龙江颂》、《智取威虎山》这些革命样板戏;对联也是革命口号,主要是毛主席诗词和最新指示,比如:


  风雨送春归,风雪迎春到----春满人间(横批);
  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欢(横批);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急,要消灭一切反对派害人虫全无敌;
  立下愚公移山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人定胜天(横批);
  评水浒批宋江,翻案不得人心;
  走资派还在走,投降派天天有----反修防修(横批);
  ……

  我那时只是懵懂少年,没有资本识别是是非非、对与错,我只知,贴对子那是十分难干辣手的活。
  “大年三十贴对子,一下子想起咱的二妹子……”二妹子是谁?大概是光棍汉想起了自己早年的相好、抑或故去的妻子。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塞外坝上高原,可不像现如今气候温和,深冬腊月,数九寒天,滴水成冰,男人们小解还得用棍敲(夸张)。贴对子,屋子里事先抹好浆糊后,一出屋,顷刻间冻得硬邦邦,怎么贴上墙?而现场操作,就需要两人以上配合,即一个人一点一点抹浆糊,一个人一角一角贴对子捂对子,干啥还要捂?拖延冰冻时间。你想想,光棍汉无人帮他贴对子,能不想起二妹子吗?!小时候,我家的对联,就是我和我哥贴,我姐性子太慢,我弟性子太急,都不是贴对联的料。
  剪窗花,原本也是需要革命的,可是村里有美术绘画人才吗?画得好李玉和、李铁梅、杨子荣、江水英这些革命英雄人物吗?所以剪窗花还须延续老“花样”。
  早先的塞外坝上女人,很少有不会剪纸的。剪些什么呢?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心里想的,梦里有的,看到什么剪什么,想到什么剪什么。剪吉庆有鱼,剪三羊开泰,剪金鸡报晓,剪喜鹊登梅,剪牡丹富贵,剪牵牛花开,剪骏马飞驰,剪老牛犁春,剪蜻蜓点水,剪燕子衔泥,剪十二生肖,剪割麦、打谷劳动场面,剪耗子娶媳妇,剪狐狸给鸡拜年……那“花样子”,有的是一辈辈传续而来;有的是心灵手巧的婆姨应时首创;有时是各家各户的妻女自由发挥。带“花样”的数张红纸踏成一摞,由一根根纸捻固定其间,然后用专用小剪,一剪剪地铰、一点点地剜,这其间不耽搁窜门子、说笑、聊天,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就是这么干的。
  劳动妇女劳动之余创造了自己的窗花文化,春节是它的展期,窗户是唯一的展台,剪纸正面迎向户外,把模模糊糊的背面留给自己。从此窗户不再苍白,剪纸亦有了灵气有了生命,做针线干家务的女人们,仍时不时地望望纸糊的窗户,但是她拥有了骄傲拥有了自信拥有了梦想拥有了寄托……
  现如今,剪纸仍在,展期未变(春节),只是纸糊的窗户早已荡然无存,永恒地退出历史舞台。作坊的剪纸、工厂的剪纸、机器的剪纸,五颜六色,异彩纷呈,题材广泛,意蕴深厚,形像逼真,神情更似,相比于民妇剪纸的粗糙、随意,可称得上是真正的艺术,可是它们失去了几亿农村妇女的体力投入、情感参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艺术形式,现代剪纸,已不等同于窗花,它需要新的载体、新的附着物,但其核心依然是情感和人气。
  在滴水成冰、冻手冻脚的季节,贴窗花,比贴对联更艰辛,它需要忍受、坚持、耐心、细心,需要成天半后晌、一条条一缕缕一丝丝往窗户上粘贴,这个活,打死我也干不了,只能由我姐姐、母亲干。
  早年,坝上农家办年货,不讲质量要数量。八碗九碟,这些都没有,就是成笸箩成笸箩的炸年糕、炸糖枣、炸江米条,还有成笸箩的山药鱼子(指丰收年景)。蔚县人一日三餐吃黄糕,黄糕融入了他们生命。我在蔚县工作已快二十年,他们的黄糕尽管堪称天下第一,但我几乎一口不动,我专吃油炸糕,这是在坝上人家从小养就的偏好。
  接下来,就是乞丐们的专门讨年糕。我们那一带的职业乞丐,主要有两人,一个叫“喜气升”,一个叫“傻二荒”。
  “喜气升”会念喜,“一进大门喜气升,外母娘看见女婿亲……”听这开场白,似乎他不是来讨年糕,是来探望丈母娘。
  “傻二荒”手脚残疾且呆傻半哑,是在旧社会逃荒路上冻残的。坝上人家好客实在,也拿乞丐不当外人,“傻二荒”虽不会念喜,但家家户户一样不少给。
  早年,坝上人家过大年也耍红火,但远比不上坝下的蔚县花里忽哨、丰富多彩,什么龙灯、腰鼓、舞狮、跑驴、活马、牛斗虎,独杆桥、拜灯山、推车舞、打架人、打树花,灯官、老汉背妻、背阁、打阁、抬阁,这些稀奇玩意,坝上全没有;高跷、焰火,只在县城有。
  正月里来正月正,坝上农家闹红火……形式主要有两类:一是“二人台”,主演《卖碗》《钉锅》《挂红灯》《五哥放马》《走西口》《打连成》。雇不起专业戏班,由各村“矬子里边拔将军”,估摸着瞎唱。在那个没有电视、也没有传统大戏、电影一年只有一、两场的年代,你可以想见,那些二人台土‘戏子’受追捧的程度。二是乞丐班,几个乞丐松散组合,无正规剧目、无固定唱腔唱词,见啥唱啥,唱到哪算哪。“拉起那个丝弦\那个叫起音\俺们几个残废可怜人\哎呀\今个来到你们村\先给大伙拜大年\……哎呀\再好好给大伙唱那么几阵阵\唱得不好多担待\哎呀\唱得不好多批评……”讨吃班各有各的残疾,大家瞎子背拐子、取长补短、相依为命,但不是说其中没有人才,有个叫“瞎垫子”的人就非常了不得,能说会道,能拉会唱,特别他的口技,学驴像驴,学猪像猪,学老太是老太,学小媳妇是小媳妇;能把笑得人唱哭、哭得人唱笑;能唱得婆媳和谐、邻里和解、愁肠百结的人豁然开朗……村里人也不难为亏待他,每次来,大、小队干部主动替他敛莜面,一家几碗,保他满意;他想去谁家吃喝就去谁家吃喝,就像下乡包村干部,但不收他的钱和粮票。
  我们村二人台,最早由一个叫武教员的人传授,武教员是个教员,教小学生也教扫盲班,还会唱戏和看病,可惜是个潜伏下来的国民党大特务,而且手上沾满了革命者鲜血。武教员后来被识破被镇反,但把二人台种子留了下来,后来他的徒弟们在天津(当时的河北省会)会演拿了大奖。我哥算是武教员二人台艺术的二代传人,好人、坏人、男人、女人、丑角、正角,演啥像啥,那时,十里八村过大年、唱小戏、耍红火、闹元宵,我哥一直挑大梁。只可惜这人无理想无抱负无担当,他唱戏只图一时红火热闹,最终被塞外坝上越来越精、越来越火的二人台彻底淘汰出局。
  正月十五闹花灯\你和我那个\连成哥哥去观灯\西瓜灯,红个彤彤\白菜灯,绿格莹莹\芫荽(香菜)灯,碎纷纷\茄子灯,紫个茵茵\七扭八弯,黄瓜灯\龙王灯,满身鳞\老虎灯,实威风\摇头摆尾,那个狮子灯\乃是依吆嘿\还有那起火带炮,乒乒乓乓两盏灯呀……
  多彩多姿的花灯和花会,在坝下的蔚县见怪不怪,遍地都是;可是在坝上农家,只能留存在戏曲梦想中。
  古往今来,坝上农家也点灯笼,现在就是从市场买,千篇一律、单调乏味的球体宫灯;早年就是用冰冻。舀半桶清水,置放室外,乘皮冻心不冻时,顶部敲一小口,放水,提回室内缓阳,使冰体与桶体剥离,这样一个灯笼就制造完成了,毫无美学价值可言。坝上农家唯一不待见冰灯笼的,大概就是我父亲,他出生蔚州商人世家,但他手笨,制不来花灯,就用黄泥、红纸裱糊了好多小红筒,屋里屋外到处点放。我父亲是一个极端迷信的人,尤其是大年五更陇旺火时,怒目圆睁、哼五呵六,简直就是护法罗汉,不准我们揭柜,不准扫地扫炕扫衣服;必须烤旺火,但不准嬉闹打斗、更不准说那些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浑话。
  我是无神论者,但对某些传统习俗也充满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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