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裴秀亮）

金莲川文学

　　新中国即将宣告诞生的前几个月，我的外祖母怀揣着万分的牵挂万分的眷恋不幸辞世了。这个贫雇农的婆姨、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家庭妇女，生前，饱受贫困的煎熬、乡人的白眼、公婆的打骂；身后，一领白席、七尺黄土草草地深埋了所有的一切一切！外祖母享年三十九岁。老人家没有任何遗产可以留给后人、即便是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
　　群山怀抱，沟壑纵横，一个灰色的小镇深藏其间……山西省灵丘县武灵镇，外祖母自幼就生活在这个地方，曾经是一家染坊老板的二小姐。外祖母打小没了母亲，继母又横竖嫌她不顺眼，后来只好由姑妈代为抚养。没娘的孩子，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病病灾灾的无人问无人疼、加之旧中国极端落后的医疗条件,这就留下了耳聋的后遗症。这一后遗症非同小可，其一失去了诗琴书画的学习权;其二没有了“门当户对”的选择权。所以当有残疾的闺女爱上自家染坊一个小伙计（我的外祖父）时，她的父亲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强硬去拆散。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略者罪恶的铁蹄横扫中原，也彻底击碎了灵丘县武灵镇“张记染坊”的发迹梦。在极度的精神苦闷中，外祖母的父亲、继母、两个哥哥相续染上了抽大烟（鸦片）。
　　外祖母与外祖父成婚了。在外祖母娘家人的资助下，小两口开了一处有模有样的豆腐坊。有几个日本娘们时常光顾，这些娘们操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外祖母因为耳聋一句也听不懂，只好由她的女儿（我的母亲）一个八、九岁小女孩充当“翻译”。小女孩的机灵活泼、口齿伶俐深得一位日本娘们的欢心，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非要收为养女，可是我的外祖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日伪时期的武灵镇，大概与《四世同堂》里的老北京差不多，能吃得起豆腐的是些什么人？大概不是鬼子就是汉奸，这类魔鬼能乖乖掏钱吗？
　　“张记染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终究难逃一劫。“张记染坊”原本是棵大树，外祖父母家的小豆腐坊充其量就是一片小树叶，树之不存，叶何附焉？
　　外祖父在蔚县的老家还是有几亩薄田和几间破房的。于是一家五口人就穿戴着深蓝浅蓝的“灵丘蓝”,一路风尘一路徒步只奔那几亩薄田和几间破房而来。外祖父是“过继”给本家伯父的。老伯父图得是“百年之后”的坟头香火；侄子图得正是那几亩破田和烂房，大家心照不宣。人心隔着一层肚皮，王家老公婆有气有火全撒在“儿媳妇”的头上，好比说头天拿来一块布、明天必要一件衣，中间还不许请教、当然更不许可做坏，如若不然，轻则臭骂、重则棒打。在王家公婆的威逼下，外祖母无师自通，竟然锤炼出第一流的针线活。我的外祖父是个“树叶下来都怕砸了头”的窝囊废，在那个非偷即抢、人吃人的乱世里，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行？是外祖母藉针线活手艺给大户人家缝缝绣绣勉强支撑起一家子。
　　外祖母的大儿子被国民党抓兵抓走了，那一年还不到十八岁，好不容易吃糠咽菜拉扯大的苦孩子，就这样像绑猪羊一般地给绑走了，而且此一去必定凶多吉少。老人家的心被国民党“顽固军”彻底抓烂抓碎了，自此而后日日以泪洗面。
　　恒山、燕山、太行山三山交汇，金河、壶流河横贯南北各奔东西，几百里开阔富饶蔚萝川……古之“代国”“代郡”后世之“蔚州”“蔚县”，藏龙卧虎、龙争虎斗、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史记.赵世家》载：赵简子为使他的儿子们懂得要继承事业必须据有“代”这块地方，“乃告诸子日：‘吾藏宝符于常山上，先得者，赏。’诸子驰之常山上,求,无所得。毋卹还，日：‘已得符矣。’简子日：‘奏之。’毋卹日：‘从常山上临代，代可取也。’简子于是知毋卹果贤，乃废太子伯鲁，而以毋卹为太子。”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之后，首先将自己的亲哥哥、亲儿子先后分封为“代王”，除去军事上的筹划，肯定也考虑到了这块土地的富庶。而鲜卑人拓跋部及其后来的北魏孝文帝则完全是凭借着“代郡”的富饶险固兴盛强大起来并最终统一了黄河流域。可是几千年来的阶级现实：越是富有的地方，富人就越富，穷人就越穷。解放前，蔚县有位大财主叫王朴，良田万顷，亭台楼阁千间，据说他家的银元一块挨一块可以从蔚县城一直排到五百里以外的北京城。“不吃不喝，赶不上王朴；赶上王朴，土地改革！”这样的老话，蔚县人至今还在说。可是我的外祖父王掌，就养活不了妻室儿女；还有比他更穷的，与王掌同村同龄的周某竟然穷得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一个大老爷们用一个小布袋装着阴茎睾丸权且遮羞，北京猿人尚有一块兽皮呢，他比原始人还原始。这就是蒋介石国民党治下的“中华民国”！这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留给后人的最后遗产！
　　平津战役结束了，北京和平解放，傅作义部集体起义。同村同时被抓的孩子，有的欢欢喜喜回了家；有的托人捎来了平安的话。外祖母的大儿子却永远也回不来了，而且死得真悲惨：先是生生饿疯，继而被他的长官一刺刀活活捅死。国民党“顽固军”郭大麻子部，被我人民解放军在河北怀来县新保安一线拦腰斩断、分割包围，几天几夜断水断粮下来，逃的逃、藏的藏、偷的偷、抢的抢，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乱成一团。外祖母的大儿子，生性善良不忍心抢，这样他就生生地饿疯了。
　　得知儿子死讯的那天，外祖母对天发誓：从此往后再不生一儿一女！可是呀，偏偏这个时侯她就有了身孕。怎么办？请医生吃堕胎药那来钱？干脆就用拳捣、用手抠，且边抠边捣边说：“反正生下来也是忍饥挨冻、吃糠咽菜，倒不如现在弄死这壳子好……”连续捣了几天抠了几天，果然有了成效：那一日黄昏，外祖母一刻不停地流了三大盆子血，直至流干流净了最后一滴……外祖母脸色惨白，全身绵软，老人家不挂一丝血丝、一清二白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新中国诞生了，全中国解放了，我的外祖父如梦如幻，一步登天……不仅分了吃、分了穿、分了牛、分了田，还当仁不让地成为蔚县富家庄村首任“贫协”主任。当家作主人后的外祖父，几乎就在一朝一夕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旧中国时，秃嘴笨舍，沉默寡言，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新中国，又爱说又爱唱，尤其在编《快书》说《快板》方面竟然展示出非凡的天赋。外祖父六十三岁时参加了全蔚县人民整治壶流河水系的大会战，战天斗地、热火朝天中，不仅与年青人一样争前恐后……还自愿担当了“地广播大喇叭“快书宣传员，其中一段快书是这样说的：

老汉俺今年六十三，

修库筑坝抢在前。

左肩挑右肩担，

推起小车一溜烟。

人逢盛世天难老，

六十三岁算中年。

……

毛主席领导的好,

遍地英雄下夕烟。

共产党天不怕，

翻江倒海移泰山。

新社会不信邪，

敢叫日月换新天。

　　外祖父六十三岁这一年，荣获全县劳动模范。据说，大红花还是由县委书记亲自披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