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的腿（徐静媛）

金莲川文学

　　30年前，由于一直纠结在初恋的情感里不能自拔，我一度想独善此生。看着同学们一个个都结婚生子，父母整天长吁短叹，很不安心。为了父母，我在28岁那年随便找了个人就把自己嫁了。可因知识层次和爱好的迥然不同，我无论怎么努力，也创造不出丝毫的浪漫和激情，有的只是义务和责任。每天两点一线，生活如无风的湖水，寡淡、宁静。
　　可2010年9月2号，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改变了这一切，也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那一天，死神赐与我一场车祸，我在车轮下逃生了，却把修长的双腿留给了上帝。
　　苏醒后，看着家人哭红的眼睛，我下意识地一摸，下边空荡荡的！我的腿呢？我的腿呢？我虚弱地发不出声，嘴唇哆嗦着忘了合拢。我惊惧地瞪着老公，一双眼登时血红，更充满了不解和遗恨。他抱紧我的头，眼泪吧嗒吧嗒滴到我的脸上，额头上，跟我的泪汇成了小溪。突然，我竭斯底里地“啊”了一声，然后又昏死过去。当我再次苏醒，他还歪着身子抱着我，哭得那样伤心。
　　想到从此得远离我挚爱的三尺讲台，成为重度残疾人，走路成为奢望，继续工作成为奢望，尽为妻为母为女儿之责成为奢望，我如掉进了冰窟窿，双眼失神地盯着惨白的屋顶，心在滴血。老公蹲在地上，一直抓着我的手，劝慰我。我当时什么话也听不进，一心只求速死。我哥让他起来休息一下，他因为蹲得时间久了，麻木得摔倒在地上。那一刻，看着他急切的眼神，我的心揪着疼。
　　家人说，我进手术室的十几个小时里，他就一直不转眼珠地站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两天滴水未进，哭红了眼睛，让我多为他想想，勇敢地面对。听了这话，我的心柔软了。
　　我做了三次全麻手术，分分秒秒的疼痛让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和难熬，心底弥漫着一种深深的悲哀和清醒。他根本不计较我曾经对他的冷漠，谢绝家人的帮助，一会儿给我按摩，一会儿给我擦洗，一会儿给我喂饭，一刻不停地忙碌。见我不停流泪，握着我的手安慰，“没事儿，你跟我受了那么多苦，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放心吧，我会永远对你好的……”虽然没有华丽的词藻，但在我看来胜过所有的海誓山盟。那一刻，我感动得稀里哗啦，尘封的心门压开了一道缝。
　　疼痛，难以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撕心裂肺地疼占据了整个身心。有段日子，疼得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加上对未来的迷茫，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重压，使得内心的防线彻底崩溃，只想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有一天我流着泪，郑重地跟他交代后事，他抱着我也成了泪人。他红着眼哽咽：“虽然你成了半个人，但依然是咱们家的总统。不许瞎想，我和儿子可不能没有你。有你还是个完整的家，你要是不在了，我们爷俩怎么过？别担心，以后，我就是你的腿，你想去哪都行，想干啥都行。”
　　有次他笑着逗我，“你漂亮，才华出众，我前世修来的福娶了你，但我知道根本配不上你，这下咱俩扯平了。看着吧，以后我要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那一刻，我特别感动，含泪点头，决心为了他，为了儿子和年迈的双亲，坚强地活下去，即使再难也不让“死”这个念头再冒出来。
　　看着依然肉头肉脑、腰围比腿长的他，我觉得他是世间最美的男人。我内心清楚，不是双腿高位截肢没能耐的倚赖，而是情感的升温。
　　由于他的悉心照顾，也由于自己的乐观坚强，我53天便出院了，医生和护士们都说，我如此重的伤情这么快出院是个奇迹。
　　出院后不久，我们就到北京亦庄进行康复训练。为了能早一天站起来，早一天学会走路，我拼命训练。每当我训练累得直不起腰或实在挪不动腿时，还要逞强继续练，他强行把我按在轮椅上，给我揉捏腰和颈椎。他常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可不舍得你太辛苦。顶多咱多在这里待一个月，哪怕半年。别怕花钱，我就是讨吃要饭也不会让你吃苦的。”听着他朴实的话，想起自己曾经对他的种种不屑，我很自责，发誓以后好好对他。
　　每天他陪着我训练的身影，及时为我按摩的身影，推着我出去散心的身影，成了康复中心一道亮丽的风景。他眼巴巴地守护着我，爱怜着我，在康复中心是难得的好丈夫。当医护人员和病友夸他时，我心里漾起了无限的甜蜜。
　　一天早晨训练了一会儿，就又有点难以忍受了，回病房休息的间隙，老公突发奇想:“推你去故宫？你不是最爱那里的建筑吗？以后机会很少了。”我正想摆脱那枯燥又痛苦的训练，更想再去领略皇城的古韵，便热烈响应。可一想到亦庄离故宫那么远，需要上下地铁，我怕老公太辛苦，执意不去了。他不顾我反对，强行给我穿戴整齐，跟医生请了假，欣然推我走出了康复中心，引来背后无数双艳羡的眼神。
　　一路上他像老母鸡，我就是刚孵出的鸡崽。到了故宫一级一级石阶和一个个门坎他都执意推着我上下，直到最后面的御花园，过了把太后瘾。返回后天已亮起星，他的脚磨起了泡，再也走不动。那一刻，我对他的爱和感激又浓了几分。
　　康复回家到现在已四年有余，他一千多天如一日，对我的好我都铭记在心。
　　天好时他陪我出去锻炼，冬天时他陪我在家呆着，一改以前爱出去找战友喝酒的毛病。有时陪我去外地旅游、散心，切实成了我的腿。有时不让我穿假肢，背着我下楼，骑着电动车出去兜风。他在前骑着，我在后座张开双臂作飞行状。人车多时我搂着他的腰，靠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便觉很安然；无人处我尽情嘶吼，意欲把郁结在心中的块垒驱除。他说我是小疯子，见我走进自然这样高兴，只要一有空就驮着我出去与大自然亲近。
　　我每天在想，既然活着就得活出个样子。不能走上讲台工作，不能随心所欲出入，每天无所事事闷在家里，郁郁寡欢，终其一生比死还痛苦。断尾的蜥蜴能拼命再生，我为什么不能换个活法？但如何让自己的残生有意义？干什么能体现我的人生价值？一天突发灵感，原本喜欢文学的我决定走文学之路。他说，“只要你喜欢的事情我无条件支持，只是不要太辛苦。我不希望你成什么名，挣什么钱，只要你开心满足就好。”
　　有了他的支持，我便开始戮力前行。广泛阅读，学习名人的写作技巧；不辍笔耕，书写自己的人生感悟。
　　我写作有时到了忘我的程度，七八个小时不挪窝，他一会儿端来一杯水，一会儿拿来削了皮的水果，一会儿送来去了皮的干果；我坐久了颈椎疼，腰疼，他听我喊叫，立马过来给我按摩；有时看书或写作到深夜，他看我还没有休息的意思，强行把我按进被窝……他每一次的爱抚，我的心里都会涌动起无边的春潮。
　　变天前幻肢痛折磨得我情绪低落，嘴巴成了下弦月，他问我话我怎么也不想开口，他硬是背着我在家里绕圈，有时在墙上蹲我屁蹲，直到把我逗笑了为止。
　　有老公的呵护，我才有信心和热情从事我的写作，否则怎么可能在短短四年内取得这些成绩：获得过小说选刊全国征文三等奖，河北省宣传部组织的 “我的读书故事”征文获一等奖，还有一大摞获奖证书，还被评为张家口市自强模范。为此，省、市、县各级领导多次慰问，多家媒体采访报道，同事、同学、亲戚、朋友夸赞、尊崇。老公为此骄傲，对我更加爱怜，像对待女皇，我溢满幸福。
　　这三年间，我获过几个奖，接到通知后，我不想辛苦他，拒绝了主办方的邀请。当他知道后，明白我的内心，硬坚持陪护我去。兴隆、北京和石家庄等地的颁奖现场都留下了他推着我的身影。我看着他受累心里不落忍，他看着我站在颁奖台上手捧荣誉证书，汗涔涔的脸笑意融融。
　　古人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至。转化成幸福的灾祸，让我们淡漠的生活注入了鲜活的兴奋剂，让我们的生活有了阳光。没有腿了，照一些人理解，我从此只能萎在轮椅上，直到变为青烟。可我借助老公的腿，颠覆了人们的预言，生活一如从前，甚至超越了从前：依然是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内心充满对生活的热爱。这一切，都源于有个好老公。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老公，我会用余下的一分一秒来爱你，让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