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基督徒的葬礼

雪山狐

    又一个朋友，在这个春天的早上死了。
    我钻出被窝，睁眼就看到了窗台下无数的花朵。花盆里的兰花一夜之间开了，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幽香。花朵们没有黑暗，在春天的夜晚照样开放。
    这个早晨原本很完整，一个死亡的讯息成了补丁。
    我没有宗教信仰，家里却供奉着一尊朋友从泰国请来的佛祖塑像。很多年前，朋友亲自将这尊由泰国活佛开了光的塑像置放在我的客厅里。塑像在家里被冷落了许多年，几乎没有敬过香也没有供奉过水果。但塑像的存在，久而久之就给我的心理造成一种压力，让我在宁静的早晨，无法忽略塑像的存在。也许，塑像在我的房间里为我的精神指引着一个方向，或者说我的朋友在很多年前就给我浮躁的思想暗示了一条道路，要我自觉地对生活和思想进行总结和忏悔。
    很多时候，我从宿梦中醒来和在睡眠中一样的空洞。
    佛像在房间里自然也很孤独。
    有一年，我从西藏行走回来。因为走过了无数的雪山、草地、村落和喇嘛庙，青藏高原已开始成为我精神中仰望的一个高度。尽管我的肉身和灵魂依然在尘世中挣扎，要去理解和觉悟我不熟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这不仅深奥，也缺少缘分。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崇高而神圣的宗教精神。在这个精神的光照下，贫富不争、灵魂流转的生活理想，成就了雪山顶上人们一生的单纯。
    我敬仰这种单纯，也是我想要的一种生活。
    佛像，放在家里不该成为摆设，更不是一种暗示，应高度的恭敬和尊重。从西藏回来不久，有了我的早间祈祷，塑像也开始有了佛的意义。
    我净手以后，和往常一样点燃三柱陈香，躬身在佛像前祈祷敬香。其实，我从来都是茫然的，甚至不知道该祈祷健康或是快乐？平安或者财富？或许我原本就活得很糊涂，这样做没有理由，自然也没有明确的目的。我知道，人心的阴暗或欲望，佛像是救赎不了的。如果一种信仰能够拯救心灵，我倒希望这种信仰成为全人类的唯一精神。
    晨祷，于我只是形式，没有精神和物质的意义，像是梦游在辽阔的大海，总想找寻一点灯光照耀前进的道路。
    我们一生中遇到过许多人。朋友这个词，既有精神的意义，也有物质的意义。精神和物质都是可以记忆的。
    我坐在马桶上绞尽脑汁地回想着早上死去的人。
    清晨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很温暖。窗口外面，老人们在院落里走来走去，舞着臂摆着腿，伴奏的音乐声停留在晨光里。
    春天来了，花朵在树枝上和微风亲昵。道路上的车辆，都开着玻窗。
    那个死去的人是谁？和我的生活有过关系么？这个人在我把他彻底忘记以后，为什么又要以死亡的方式，强迫我的回忆？
    我无论如何已想不起这个人，只知道是男性。其身高、容貌、品性、爱好、职业等等，我都无法记忆，更无从记忆我们的情谊。
    但一个朋友在今天早上死了，这是一个事实。只是这个事实是我熟悉的朋友告知我的。

    死去的人是我朋友的同学。晚间和朋友们聚在一起去死者家里之前，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其实，我已经不熟悉这个人，或者说这个人早就离开了我的生活，完全可以不去祭奠。为一个我不熟悉的人永别，是去观望悲伤还是感念情谊呢？
    朋友们说，这个人不喝酒不吸烟不参加任何社会活动，大学毕业后也不和同学往来，属于万事不求人的好好先生，一直安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大家去最后看看他，也算尽尽同学一场的情分。
问题是，我既非同学也非朋友，我去做什么？“参加完葬礼，就到茶坊斗地主。”这个建议成了我跟着去“悲伤”的理由。
    没有灵堂，没有牌桌，也没有花圈和震耳欲聋的哀乐。小区里和惯常一样安静，看不出一点祭奠亡人的喧闹和排场。死者单元门洞前摆放着两个花篮，花篮里是白色的鲜花，但花篮里没有写死者名字和生前身份的祭条。
    我们走进门洞时，恰好遇到一群孩子从楼梯上下来，欢天喜地地跑过了我们身边。
    楼道里摆放着一盆盆鲜花，形成了一个鲜花走廊。这个走廊的尽头就是死者居所。死者的妻子把我们迎进房门。客厅里没有灵位，也没有燃香的香台和烧纸钱的瓦罐。我熟悉的所有传统葬仪的一切物件和气氛都没有，在客厅里甚至看不到死者的遗像。
    我们鱼贯地进入摆满了花朵的房间，又鱼贯地落座于沙发。我们不知道该如何祭奠这个死去的人。
    这是一个基督徒的葬礼。我们看到的一切基本是按照一个基督徒的葬仪安排的，也是死者的临终嘱咐。但我和朋友们都没有参加过基督徒的葬礼，只是在电影里见过相关的场景。
    死者的亲人们没有佩戴黑纱，但在胸前佩戴着一朵白色的康乃馨。
    我们像是坐在花园里，呼吸着春天润湿的气息。
    熟悉死者的朋友开始和其亲人轻声交谈，一起回忆着死者的音容笑貌……安慰着中年早逝的朋友的妻子。
    音箱里背景音乐像是源自遥远的天空或山野，那可是管风琴伴奏下由童声演唱的圣歌，唱诗班的歌声？音量开得很小，我不熟悉的音乐，但听起来悠远而纯净。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以及电影里天籁般动听的童声合唱。
    死者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另一个房间的椅子上，对我们的到来只是礼节性地站起身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又回到了椅子里。由于距离和灯光的原因，我看不清老人的表情，但一个母亲蜷缩在椅子上的苍老背影，注定就是沉默着的悲伤，醒目地坐在房间里。
    死者的儿子今年高中毕业，很快就要参加决定一生命运的高考。他没有迎接我们，也没有参加我们的谈话，在书房里复习着功课。
    一个不到50岁的人死了，对于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和一个儿子，自然是一种感怀至深的悲伤和不幸！
那种伤痛，只有亲人和朋友才能体会。
    一个基督徒的死亡，很安静。他现今躺在殡仪馆的冻库里，没有香火、纸钱、麻将、扑克、哀乐等等铺排，也不需要长长的车队和美丽的花圈。明天早上，他就要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然后，永远居住在一块没有声音和色彩的泥土下面。除了他的亲人，朋友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个人。而我对这个人没有记忆，也就无从忘记。
    活着的人也很安静，死者的妻子和我们轻声地说着话，母亲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孩子在父亲生前的书房看书写字。没有守灵的兴师动众，更无哭丧、披麻戴孝的虚情假意。哭声，只是隐藏在了亲人的心底。
到此为止，我依然没有想起死者的模样。他不是我的朋友，但既然参加了祭奠，就应该留下一点记忆，即便这种忆念于我于他已经没有多少意义。
    我走进死者的书房，死者的儿子从书桌旁站起身，向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个只能属于孩子的微笑。我连忙走过去拍着孩子的双肩：“不影响你，你复习。我随便看看你父亲的书房。”我的声音很小，生怕惊扰了这所房子里的伤痛。
    书房并不大，仅有的一个书柜也没摆满书籍。书房里唯一显眼的就是墙面上镶在画框的耶稣受难像，以及画像下方神龛上的《圣经》。《圣经》还很新，书面上搁着一枚十字架，在灯光下泛出银色的光亮。
像这样的《圣经》在主人的书柜里有好几本。我相信神龛上的《 圣经》和十字架都是死者生前用过的，也是他的亲人为悼念他摆放的。
    神龛旁边的花架上还有一盆开花的兰草，和我在家里唯一种植的植物一样，可以说和我的喜好有相似之处。
    这是死者生前祈祷和膜拜的房间，一个基督徒修心养性的场所，一个俗世灵魂的救赎之地。
孩子坐下去继续复习功课的瞬间，我终于看到了孩子父亲生前的照片。这个被朋友们强制在我朋友范围的人，装在精致相框里温和地看着我，也看着他整洁简单的房间。我从他的眼睛里没有找到熟悉的信息，我见过这个人么？足足看了几分钟，几乎花了所有的力气，努力想把记忆中的信息和相框里的信息链接起来。
    直到朋友们说该走了，我还是没有想起这个人。
    我离开了死者的书房，一个有耶稣画像的房间。孩子再一次站起身来，向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我始终没有想起死者，但我牢牢记住了死者的儿子。他给了我两次单纯的微笑，所以我记住了。
    为什么我就是记不起孩子的父亲呢？因为情义，才能怀念，因为怀念，才有欢乐和忧伤……
    我和这个人不认识，或许曾经见过面，但没有交往，也无功利和仇恨。我们的房间都有神像，一个是释迦牟尼，一个是耶稣，都是不同信仰下神性的存在。一个是东方的神，一个是西方的神。他们操着不同的语言，表达着同一种精神，一个说“阿门”，一个说“阿弥陀佛”。
    死者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天天晨祈，念的是“阿门”。
    我不是信徒，也有晨祷，但从来没有使用过“阿弥陀佛”的语言。
    一个基督徒，今天早上死了。
    我活着，没有悲伤地和朋友们一起送走了这个人。
    深夜，和朋友们在茶坊玩过扑克，回家打开我有神像的房间，满屋都是兰花的香味。
    我走近神像，双手合揖，很想默念。于是，非常虔诚地念叨了一声：阿 弥 陀 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