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人已过中年,也不论年月在人的脸上和身上雕刻出多么深厚的眷恋,抑或是漂泊的脚步有多少的路途,曾经走过几多坎坷,那魂牵梦绕的热土炕依旧是我生命中最历久弥香的美好回味。 自幼父亲就过早地离开了我们,隔壁邻舍家的土炕都是由二爷大叔们盘垒的,而我家的土炕只能是母亲在盘垒。那时,看着二爷大叔家的热土炕,每块土基都散发着一种阳刚之美,一群孩儿围在热腾腾的土炕上,打耍嬉闹,说东扯西,就是一家人的骄傲和自豪,那盘由男主人垒起来的热土炕,像太阳一样,照着一家老小惬意的生活,照着烟火人家所有人的希望。 我家虽然没有父亲的照料,但我的母亲瘦弱的双肩却能挑起儿女们全部的企及。母亲也会在寒冬季节到来之前,为我们垒砌一盘大大的热土炕。 母亲的热土炕,是我们兄妹在数九寒天里取暖的最佳处所。在这盘土炕暖融融的气流里,我隔着时空,隔着人世间的生离死别,隔着凡尘里的阴阳,吸嗅着俗烟里浓淡的味道,吸嗅着世上千肠百结的分分合合,吸嗅着太阳与月亮给与人的不同感受。 每年的寒冬腊月,二婆三婶们就喊着自家的男人,去集市上为自家的女孩子扯上新年穿的花布做花衣,给男孩儿买回一年之初崭新的蓝布或灰色的布,拿回家做成一身行头,好让子女们在辞旧岁迎新年的第一天,第一缕曙光撒向人间之时,以全新的面貌接住新一年到来时的好运。 我家虽然没有东邻西舍家娃儿们那样,穿着由父亲买回的布,由母亲缝制好的新衣,但我的母亲会在一整个冬季,农闲时节里,趁着二婆三婶们串门聊闲的功夫,没黑没白地摇动着纺车,将棉花纺成千丝万缕的线,再织成布匹,然后,将白生生的土织布煮染成红色和蓝色,赶在年节上,女孩子们一样穿上红格子的新衣,男孩儿则也可以穿着崭崭新的蓝布衣,跟着新年灿烂的爆竹声,一响,炸红了一家孩儿们火焰般的心情。 时光恰似一帘春雨,渍洇着我们每一秒钟的生活。母亲的土炕,总盘结着我对未来的殷殷向往。土炕的面上,是母亲用麦秸草混合着泥巴涂抹得光溜溜明晃晃的,土炕的骨架,则是用大土块垒起来的,炕洞里虚虚实实的回廊式结构,凝聚着老家那一带人的聪明智慧。那样的构架,可以使烧起来的火和烟在炕洞里来来回回地旋转,热力能够通达到土炕的每个角角落落。 每当饭时,我们一群就会鸟儿一样飞回到母亲的土炕上来。满炕的温热就是母亲一生中满炕的希冀回落呢。我们不仅在热炕上驱散身上的寒冷,土炕还为我们融化了落在心灵上的寒霜。 如果幼时就失去了父亲的呵护是一个人的悲哀,是一个家庭难以弥补的缺失,但我们从此却学会了坚强,懂得了隐忍。每当兄长们在外受了委屈时,一回到母亲的土炕,母亲就会从大黑锅里舀上一碗一碗用庄稼秸秆晒成的软柴禾熬好的红苕包谷糁,一边给她的孩儿们递筷子,一边从包谷糁弥漫的香气里叮嘱着她的子女,说,忍忍让让就是福;吃亏人才能得到福。 土炕上氤氲着一个守寡母亲对下一代人倾心倾情的成长教诲。母亲的话语,如同软柴禾熬制的包谷糁,味道醇厚绵长。那一炕的麦秸节和着泥土的气息,就是一屋子文化的气息,在物质贫乏的岁月里,丰腴了我一生追求的翅膀。 从土炕上升起的炊烟的味道,那是我心底里隐藏的最古老的一坛酒的味道,虽醺醉过我狂热的想象,却香晕了我千年不变的寻梦旅程。 母亲的话语,像土炕一样,以淳朴的情愫惊艳着我成长的日月。一盘炕,它就是一盘太阳一盘月亮降落在土屋人家的传奇;热炕头上的寓言故事,在我和兄长们的心头盘成了佛,点醒了前行的每一个脚印。 大雪纷飞的时日,温暖的土炕把我的憧憬捂成了老家一罐浓浓的稠酒,任奔走的那些日子,能望天,能看地。 一盘土炕,也曾升腾起一代代人对黄河雄浑气象的万千敬畏,也曾婉转过对长江绵延烟雨的膜拜。在黄土坯的熏染下,在麦秸草的点化里,一切灵性的光芒都会从土炕中孕育生成。 土炕上的故事总是携带着古老的彩绳,串联着祖先的血脉,伴我成长,伴我经风历雨。 土炕像神的胸膛,给我力量,教我敦厚诚实。长大后,嫁了人,就没有了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淘气,多的是为人妻的承当,也懂得,自己嫁了人,就是围裙上那朵开累了的花,没人怜惜也不感觉委屈;成为人母后,万般的劳碌也会咬紧牙担载,再也不需要像儿时那样,每做一件事就会得到母亲的赞扬和犒劳。至此,我才真正懂得了世上什么叫坚强,学会了在苦和累中品咂命运给与的五味杂陈。 岁月恰似一滴熟睡的水,在土炕的目光里晶莹,我就像土炕上的一抹尘,悄悄地来,怀揣黄土的温热,坚韧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 雪将自己开成花的模样,是为了土炕上的梦想能够长出飞向远方的翅翼。当年月在身上织就成厚实的袈衣时,我站在光阴的门楣,拥一怀的土炕情缘,刹那就亘古了梦中返老还童的烂漫。 于是,在万物都沉湎于隆冬之季的酣睡中时,我飘泊已久的心,回到了生命里最靠得住的家园——母亲垒砌的那盘热土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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