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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是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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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16 18:00: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好比一只长途迁徙的候鸟,曾经历过无数滩涂,故乡就是其中的一片,因而很多年里一直不曾被我深刻地怀念,也一直以为自己不会。
   
    不知何时开始,一些我认得不认得、沾亲带故的人开始络绎不绝找上门来,自称老乡,才惊觉自己原来竟是有根之人。孤独久了,他们带给我久违的温暖。若是母亲和我住在一起的日子,家中电话更是几成热线。
   
    我本是个不擅人情往来之人,突然冒出这个熟悉的陌生群体,将我推入了一个不知所措的境地。
   
    有些来者是老人——对老人,我大抵怜惜并态度尊敬,看他们手提肩挑的用编织袋装了农村的土特产进城,更是感动得不行。刚下蛋的母鸡、攒了几个月的鸡蛋、自家种的花生、甚至满口袋的青椒、蔬菜,从他们皱巴破烂的背上带着泥土滚落客厅。我的感谢的客套话还没说出,一只穿着沾满泥土、脚指头外露的胶鞋的脚,已经踏在了实木地板上,两行黑脚印宣告着它的主人对这个迥异于农村的洁净环境的不屑,也捍卫着主人那不可小觑的尊严,径直延伸到浅白色沙发的跟前,风尘仆仆、心满意足地,一头栽了下去。躺下,头搁在沙发的扶手上就吸起烟来,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说不了几句,开始咳嗽,咳嗽久了,开始吐痰,一口痰要憋好久了,才肯走到卫生间那边去,吐掉,并不放水冲洗;听得人揪心了,他依旧窝回到沙发上去,嗓门粗大继续那乡人的高谈阔论,兴头上时,更是咳得几欲断气,满脸涨红,喉咙里咕隆咕隆好一阵响,这次却不肯再上卫生间,想必是嫌着麻烦,直接咽下了事,“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向是农民挂在口头的信仰。
   
    我的一腔感谢的话,就这样,活生生竟给憋了回去。
   
    年纪轻轻的学生在卫生方面比他们的父辈显然强多了,到底受教育程度不一样。来了,若是灵泛的,提些水果,进门换鞋、帮忙收拾家务,嘴巴甜得如抹了蜜,仿佛真就在暖着你的暖,痛着你的痛,字字句句熨帖人心;当然也有进来以后木桩一样杵着,你不问他他不说话,你不叫他动他就不会挪的。他们不会轻易说走,也不说不走,一呆半天,留他吃饭,他欣然就餐,吃完了还是不说走,往往直到深夜。你要关门休息了,他似乎浑然不觉,仍旧在客厅看他喜欢的电视,自顾自直乐。到最后要走了,告别时他才轻描淡写说出来意,你若是不答应,他在你卧室门前站着一直就不会动了。
   
    这些人里,很多其实并不认得,屡经提醒,才能想起那沾亲带故的关系,早已拐了九曲十八弯——永远别试图别分析那里头的弯弯绕绕,一分析,人就整个地糊涂,头也疼了——他们何以大老远跑来,还提着那么许多带着泥土芬芳的农家宝贝,自然有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
   
    果然是因为关心我,对我念念不忘?
   
    当然不是。他们平日一般不会和我联系,如果不是有求于人了,也许会永远不和我联系,对我来说,他就是个毫无意义的人,可以一辈子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比如,家里惹官司了,谁谁被抓了;孩子考大学,分数不高,担心录取问题了;毕业分配,要找工作了;读书了,家里缺学费了;辍学了,不想在农村,要在城里找事了……大凡在他们遇到这些麻烦事的时候,他们就坐车、问路,辗转数百里而来了。
   
    他们坐在客厅里,得意非凡地说话,拉开嗓门告诉我,我爷爷奶奶辈在年轻时候的风光,以及他们如何和我家有着独特的渊源;我儿时种种调皮劣迹,而他们曾经又是如何喜爱我,在关键时刻多么英明地指点和鼓励过我,实在是比亲戚还亲,对我恩重如山云云,大有当年没有他们,便没有我的今天的架势。
  
    这是些长辈,我恭顺地听着他们说话,有些话题是我喜欢的,怎么听也听不厌,比如关于我爷爷奶奶的话题。它们,能轻松地带我回往日岁月,重温那曾经拥有的、逐渐远去了的童稚时光。这一个一个温柔陷阱的深处,早已埋伏着一大堆无法摆脱的困扰。之所以说无法摆脱,是因为他们离开以后还会打电话来,叮嘱了又叮嘱,不厌其烦。那些电话,基本上不受都市作息时间限制,想来,它就来了,有时凌晨,有时深夜,有时我们开会,有时出差。那些电话背后的人掐准了,这样的时刻,我们是一定在的。当然也有一些舍不得打电话的,直接找上门来。因为事先不打电话,所以难免碰壁。于是,有趣的一幕发生了:在你早晨上班的路上,他会从楼下的某棵树后,或者某个花坛背后幽灵般闪出,涎笑着,纠缠着,唠叨上半天。你要迟到了,他却不慌不忙,不依不饶;有时,他急了,直接去办公大楼找你,对门卫说是某某的谁谁,门卫一紧张,放行了。他大摇大摆穿了破鞋进入办公室,在你目瞪口呆时得意洋洋自己坐下,侃侃而谈,若办公室人太多,你在忙,他会一直坐在一旁,耐心等待你闲下来的时机。
   
    对于老家来的人,我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接待,有感恩,有同情,有爱屋及乌的难言的亲近;也有时刻滋生的、不可避免的厌倦。很多时候,这些老家来的人,固执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在事情办妥之后,却迫不及待回了老家而去,从此销声匿迹,再不联系。借走的钱,顺手牵羊拿走的物,很多也不再归还。下次他若来了,照借不误,前次的事情俨然从未发生过——你在城里,他在乡下,谁叫你比他富有呢,自然你是应该扶持他的。
   
    有一次,我给一个上门来借钱的少年一个红包,刚送她出门,电话响起来,是母亲打的。她问我是不是给那孩子钱了,我说是的,母亲生气地骂了起来,告诉我那孩子品行有问题,10句话里竟然有9句是假的,喜欢欺骗,然后拿了钱到处挥霍。我握着话筒的手沁出汗来,仿佛听见那孩子在某个角落里撕开红包,然后或因钱多而窃笑、或因钱少而咒骂。
   
    我惊叹自己清醒着的糊涂,一次又一次地在老家来人跟前脾气好到几成谦卑——饶是铁石心肠的人,心里也有柔软的角落。
   
    故乡是一根刺,深深地嵌在肉里,已成一生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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