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的爱情蓓蕾层层绽放——简评胡海龙的一组爱情诗（郭景昉）

金莲川文学

　　胡海龙的冥思玄想、凝重内敛，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有时他被称为高冷的诗人。我的印象中，海龙的诗歌在意象的选择和典型细节的处理上，常有哲学笼罩，很有居高临下审视世界、关照生存的眼界与锋利，加以凝练的表达，总能在思想和审美上给人以刺痛和启发。比如这两首诗：

　　伊甸园外

　　砍倒荆棘和蒺藜
　　开垦出土地

　　汗水浇灌田间的菜蔬

　　菜蔬收割了
　　坟墓隆起

　　荆棘和蒺藜丛生

　　无题

　　洪流过后
　　给山体留下切肤之痛

　　但山峰仍昂首挺立
　　骨骼外露
　　更彰显铮铮硬度

　　两首诗都很短，可以统一阅读。第一首展示芸芸众生奋斗的宿命性悲观。第二首歌颂生命历经苦难更加坚毅的精神。第一首是对生命虚无的悲悯，第二首是对反抗荒谬的不屈礼赞。因为哲学的高度，因为独特的意象与细节选择，使得诗歌做到了言少而意深。
　　最近读他的一组爱情诗，却让我看到了海龙诗歌世界的另一面。
　　读这组爱情诗，我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海龙写的吗？真挚细腻，古典婉约，如远古流淌来的一脉清纯的泉水，倒映着远离现代文明的古朴与安静。
　　首先，他表达感情时，多选择传统的古典意象，如“柳枝”“红豆”“芙蓉”“琵琶”“月”“落叶”等。在《送别》一诗中，他说：“在晚春怒放的情结中|挥着柳枝|目送你远行” 。信息时代的送别，不挥着体现现代性的“鲜花”或者“手机”，却挥着“柳枝”，这不仅激发读者诸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之类的联想，更使人体会到一份远古的专一与真挚。接下来他写道：“当你的身影隐没于林间|红豆便挂在了心壁上|开花结果”。依依不舍的那个人离开了，这时他还不是用手机发短信，或者打电话，而是在心里种下最具古典相思意味的“红豆”，这一份安安静静的牵挂和思念，较之打电话和发短信多了一份不合现代适宜的傻傻的可爱。
　　在《思念》一诗中，他写道：“重逢那一刻|脸颊泛起的红晕|于国画中缓缓湮开了|芙蓉一朵”。“脸颊泛起的红晕”，用“芙蓉”形容，不禁让人想起了白居易的“芙蓉如面柳如眉”，还有郑愁予的“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引导读者做由此及彼的联想，无形中丰满了一份娇羞的美丽。“笑靥盛满屠苏”一句也很有意思。笑靥在口语中被称为酒窝儿，而这笑靥中所盛的醇浓之酒，不给它一个现代名称，而是用“屠苏”称呼，直接指向诗歌的古典情怀。接下来写“泪珠”，用“远古昆冈”之“玉”这一极具中国传统内蕴的意象加以“温润”，让人想起“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美丽诗句。最后一节出现的乐器是“琵琶”而不是吉他，不更是琵琶拨弄细语，而是细语拨弄琵琶，用现代技巧处理古典意象，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结尾之句“弦上滑落阕阕宋词的婉约”，以琵琶那样的民族乐器，是不能配流行歌曲的，而它与最具古典特质的“宋词的婉约”天然地珠联璧合。诸如此类的意象选择，使一组现代爱情诗，不仅具有了古典的情怀，更产生了对现代性元素的对抗，体现出作者和现实保持距离的态度。
　　这一组诗歌里，典型细节的处理也透着古典意蕴。在《成熟》一诗中他说：“你的来信到达北方时|我漫步于林间|拾起一枚落叶”。“落叶”是“落红不是无情物”之落叶自不待说，而且和“来信”相互指代，使得一份微妙的感情表达的既传统又丰满。更有意思的是作者的心理活动：“想必江南正值花团锦簇|我又何必把这落叶寄去|不能锦上添花|就让这祝福在我心田默默地栖息”，作者首先考虑的是要不要“寄”。这一动作联想，直接让我们想起陆凯的那首名诗《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不寄话语，而是寄“花”，赠的不是“花”，而是“一枝春”。这番“寄”和“赠”，化具体为抽象，凝练巧妙，被人千古传颂。而海龙并不全盘端来，而是作为一种选择，最后决定“就让这祝福在我心田默默地栖息”，不寄而表达了寄的情思，可谓继承更发展了古典诗歌的意蕴。加以诗中象征手法的运用，使语义多重，情感表达婉转克制，更加令人玩味。
　　在《真想》中诗人表达道：“真想就这样携着你的手|什么都别说地走下去”。“携手”这一动作更是充满古典之美。现在的婚礼上总有一句诗必然出现，那就是《击鼓》里的名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携着你的手，一辈子不放开，这是一个最平常的动作，也是一份最动人的地久天长。现在，诗人笼罩在一份更为浓烈的感情中，用“真想”统领，而且还企望“这小路再长些|再长”。小路的长度是固定的，海龙反逻辑的表达，浓重了一份不愿分手、希望长久在一起的祈祷。
　　《那天》一诗中，黄昏送别，本身就是古典送别，更让自己醒在“杨林边”、让“晓风”吹，对着“西天那弯月”独语，让读者自觉不自觉地想起柳永的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不同的是，海龙往前走了一步，情不自禁，对月沉思，叩问“你能否告知我，她究竟在诉说着什么”。因情生问，因问表现更为炽烈的感情，既具有古代情怀，又淋漓地表达了现代情感。
　　海龙爱情诗多使用古典性元素，似乎是没有创新。但这是误解，我做过一个专题讲座，题目叫《一只飞不累的燕子》，讲文章之间的互相继承。其中，我提到“旧时王谢堂前燕”中的那只燕子，至少在四五首古典诗歌中出现过，都成为名作，各有各的语境，各有各的处理技巧。写作就是要讲继承，没有人毫无继承地凭空写作。而最能体现海龙继承、创新及个性的爱情诗，我觉得是《哲思》。“寂静中回响着你的笑声|书页间闪现你的身影|林荫路上能嗅到你的芳踪”，这三句动用传统的画面组合，动用虚写、想象，表达思念之情，不由让人想起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只要思念在，任何环境都能激发与之有关的联想，情在心里，情就无往而不在。“寂静中”“书页间”“林荫路”，到处都有心仪之人的气息。正所谓，“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我觉得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接下来的文字：“我是唯心主义者|我思|故你在”，仿写那句哲学名言“我思故我在”，产生神奇效果。原来的“思”是“思考”，现在被海龙巧妙地偷换成了“思念”，原是“故我在”，现在要点破上边的想象，“故你在”。原是生硬的理性，现在却成为移情于万物的我之浓情。更高明的是，题目就叫“哲思”，披着冷冷的哲思的外衣，表达的却是浓烈的美好情感。既有继承，更有翻新；既有形象的表达，更有画龙点睛的议论。短短六句话，可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给人的审美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
　　当然，海龙其他的爱情诗也有可圈可点之处。《一个苹果》把“异乡的一间斗室中”无处不在的浓郁果香幻化为思念的无处不在，可谓于细微处翻出感情。《望月有感》中，古典句式和现代句式交互出现，给人以一种审美的灵动。其中，“我的倾诉会流成一条月华的河”一句，一层暗喻，一层明喻，浓缩了意象组合的密度，丰富了诗歌的情感内涵。
　　我突然想起那句“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以海龙的真诚和正统是万万写不出这样调侃的句子的。用现代元素检索，觉得海龙的爱情诗有点旧，不够潮。用古典情怀审视，觉得海龙的爱情诗充满着远离喧嚣的安静和厚朴。在这样拜金的时代，在一切都为了解构的表达时代，能萌生这么一份纯净、真挚的感情，能让古典的爱情蓓蕾层层绽放，不惟能给人带来一股清新的风气，甚至可以说是对现实的一种消极的对抗了。

　　附：胡海龙爱情诗八首

　　送别

　　在晚春怒放的情结中
　　挥着柳枝
　　目送你远行

　　当你的身影隐没于林间
　　红豆便挂在了心壁上
　　开花结果

　　于是
　　我盼望秋天的到来
　　有回乡的游人把它采撷

　　思念

　　夜静了
　　往事如春日雨后的蓓蕾层层绽放
　　你的音容笑貌
　　点亮簇簇古典的花蕊

　　重逢那一刻
　　脸颊泛起的红晕
　　于国画中缓缓湮开了
　　芙蓉一朵

　　笑靥盛满屠苏
　　回眸间，轻风徐来
　　漾进我心田的暖意
　　启封了陈酿的醇浓

　　道别时扭头滚落的泪珠
　　晶莹出，远古昆冈款款而来的
　　玉之温润

　　梦境中
　　谁的细语在拨弄琵琶
　　弦上滑落阕阕宋词的婉约

　　成熟

　　在这一切都已成熟了的季节
　　你的来信到达北方时
　　我漫步于林间
　　拾起一枚落叶

　　想必江南正值花团锦簇
　　我又何必把这落叶寄去
　　不能锦上添花
　　就让这祝福在我心田默默地栖息

　　真想

　　真想就这样携着你的手
　　什么都别说地走下去
　　真想
　　这小路再长些
　　再长

　　什么也别说
　　听耳边风轻
　　看远天云淡
　　低头
　　想那如烟的往事啊
　　那往事如烟

　　真想你抬起头时
　　什么都别说
　　别说出那句话
　　真想你别说

　　到前边的歧路时
　　真想  你也
　　别提醒我

　　那天

　　我只记得那天是在黄昏
　　你的背影消失后
　　我的心便枕着往事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时
　　不知已经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

　　身边还是那片葱葱杨林
　　只是那条林间小径已被野草湮没
　　晓风吹来
　　树叶仍会细语
　　但  西天那弯月啊
　　你能否告知我
　　她究竟在诉说着什么

　　哲思

　　寂静中回响着你的笑声
　　书页间闪现你的身影
　　林荫路上能嗅到你的芳踪

　　我是唯心主义者
　　我思
　　故你在

　　一个苹果

　　在异乡的一间斗室中
　　我默默地注视着桌上的一个苹果

　　我感觉到它的香味透过果皮
　　溢满整个屋子

　　寂静的空气里
　　弥漫着我对你的思念

　　望月有感

　　月月望圆月
　　这拨动心弦的银辉
　　不能与你分享

　　那就把它一次次积攒于心中吧
　　待到相聚日
　　我的倾诉会流成一条月华的河
　　洗去层层叠叠的相思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