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张瑞明）

金莲川文学

一

    我给你讲故事时，你爸妈在外屋做饭。这时，你妈进来，让我俩到地里拾柴。我拉着你的小手，走啊走，走出了村庄，淌过村西的小河，翻过河西的小山。我俩跟着太阳走，淌过九十九条河，翻过九十九座山，来到一片丛林时，天黑了，我们走散了。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时，七岁的外甥女抱住我说，二舅，我不自己走路。但故事没有接受她的建议，接下来的情节，曲折离奇。外甥女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冒险，她先是在丛林里遭遇毒蛇，随后忍受饥渴去爬一座高山，在迷宫般的山洞，她走了三天三夜，出来时，一只老鹰从天而降扑向她。
    故事讲到这里时，我闻到外屋的炒菜味，就说了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外甥女央求，让我把老鹰赶走再吃饭。于是，我接着让她历险，又讲了十分钟。在这十分钟里，她经历了更大的恐怖和孤独。她的脸色惨白起来，咬着嘴唇，始终保持着安静。她深陷在我的设计里，无法自拔，我是她唯一的救世主。我必须结束这个故事了，故事的结尾，她遭遇一头斑斓猛虎，正无助时，我和她的父母找到了她。外甥女很快知道结局，她得救了。她从炕上爬起来，哇哇大哭着跑到外屋，她先是抱了抱我姐夫，然后扑进我姐姐的怀里。她把刚刚经历的所有恐怖、孤独、无奈都用嚎啕的泪水释放出来，她抽泣着说，再也不听故事了。
    面对有些怒色的姐姐，我心生惭愧。孩子才七岁，怎能经历如此残酷的境遇。本来，我是讲一个充满阳光的故事，讲着讲着，就走了样。我照见了自己内心的阴暗，原来，我的灵魂里，藏着一个魔鬼。我努力寻找造就这个魔鬼的基因，最终发现，来自我的父亲。

二

    我给你讲的故事，是真实的。我比你还小时，差点死了。你的爷爷，是个八路，在外打仗，家里留下你奶奶、你大爷、你姑姑和我。鬼子进村，北村的汉奸出卖了我们。你大爷六岁，跑了；你姑姑一岁，你奶奶就抱着跑了；我三岁，抱不动，也跑不快，就被鬼子捉了去。你奶奶见我被抓，就抱着你姑姑返回村里，于是，我们娘三个，被刺刀压着，压到灵寿县城。我虽然三岁，还是隐约记得，那天很热，我光着屁股。
    是一丝不挂吗？我问父亲。父亲点点头。问这个问题那年，我也是七岁。由于两个姐姐都是教师，那年，我已经学会用成语提问了。父亲记忆的闸门打开后，一股洪水般的往事喷涌出来。我看到一片污浊，闻到阵阵血腥。父亲的故事，让我连续数天都胆战心惊，对这个世界产生厌倦。多年后，我仍旧无法理解父亲的做法，抱怨他不该把那样残酷的往事，一股脑填进我幼小的心灵里。
    奶奶拉着光屁股的父亲，抱着饿晕的姑姑，被关押在灵寿县城一个大院里，四周高高的围墙，铁丝网像狼针草一样生长着。一个小日本手一挥，两个黑狗子走进人群，一把扯住奶奶，连踢带打往外拉。父亲一言不发，跟着奶奶往大门外走。奶奶哭着说，儿啊，咱娘几个要上刑场了，你想哭就哭几声吧。父亲没哭，他不知道啥是刑场，甚至不知道死亡的可怕。
    黑狗子推着奶奶走了很远，突然爬在她耳边说，我们是你男人的同学，你快跑，出巷口左拐，有人接应。奶奶来不及多想，带着两个孩子跑出巷子，左拐跑了几步，果然见一老头。老头破衣烂衫，臂弯挎着粪筐，肩头扛着粪叉，对奶奶挤眉弄眼。奶奶跟着老头走，在老头家吃了挂面，连夜被送到山里。
    父亲在山里认了个姑姑，这个姑姑，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不光她穷，这深山里，家家如此。姑姑每天做的饭，只有刺菜。刺菜生于山野，开水烫过，就可食用。开始时，还有盐，后来就只有白水煮刺菜了。父亲年幼，皮肉还娇嫩，吃饭时，嘴唇被菜刺扎得生疼。父亲背过人，偷偷把饭倒掉，一周后，他面黄肌瘦，卧床不起。奶奶实在没法，冒险带着父亲和姑姑下山，投靠了娘家。
    奶奶八十岁才去世。父亲已经熬过了八十，依然健在。在抗战胜利纪念之际，我想写篇文章，由于缺乏素材，便重新打开父亲记忆的闸门，再一次聆听他的故事。听这个故事时，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七岁的男孩。我深知，心中的魔鬼并不可怕，只有认识到它，才会战胜它。父亲把一个魔鬼装进我心里，就同时赐予我一把德勒克斯之剑。

三

    你爷爷家是大户，不缺钱，就送你爸去北平读书。抗战爆发，你爸放下书包，跟着他的同学参了军。他在聂荣臻的部队里，当了警卫营的教导员。那年，鬼子扫荡，抢光了你爷爷家的东西，临走烧了房子。你爷爷就写信，告诉你爸别当兵了，家里没法过了。你爸没回家，他和上级要了一个连的人马，就上了前线。
    奶奶给父亲讲这个故事时，父亲大概也七岁的样子，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该懂事了。后来，父亲把这个故事当传家宝，讲给了我。如今再听这个故事，我感到无比荣耀，我的身体里，原来流淌着英雄的血液。
    我爷爷智勇双全，一上前线，就伏击了日军的运输队，缴获了一批物资和六十匹骡子。他在回撤途中，遭遇了敌军报复，被一个团的兵力，围困在五台山附近。他的一连人马损失殆尽，只剩下他和他的警卫，被堵在一座破庙里。敌人冲进破庙，我爷爷拉响了手榴弹。
    聂荣臻得知我爷爷殉国后，用一块白布亲自写了书信，派人交给了我爷爷的父亲，让他拿着书信找地方，寻求地方组织照顾。我爷爷的父亲把白布给了我奶奶。当时日寇依然猖獗，我奶奶怕白布惹来麻烦，就交给了她的父亲保存。我奶奶的父亲，把白布抹进土墙里。几年后，土墙倒塌，白布失踪。解放后，地方政府并未完全要求我奶奶提供证明，他们依据另外一些证据，追认我爷爷为烈士。我父亲记得，他每年都能到政府领到一袋小米。
    故事就这样一代代流传，家仇国恨变得鲜活起来。我们心中的魔鬼，不知何时才可以被超度到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