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崩

雪山狐

    起初，似乎有一道暗暗的光芒在半山腰一闪，便转瞬即逝。但很快，山顶上的雪像是被什么力量从背后推了一下，突然裂开一条缝，成团成团的雪向下开始滚动。它们越滚越大，很快就形成了雪块。它们有的垂直向下落着，有的被山坡上的什么东西撞飞，向四周飞溅出细密的小雪块。
    明亮安静的雪山突然被这一道雪崩划出了动感。向下的雪块不停地将四处的雪推动起来，雪块越来越大，向下滑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所有的雪块便拥积在一起，像一只大手一样从高处挥了下来。
    发生雪崩了！
    村里到这时才有了反应，人们都跑出来，为雪山上移动的大手惊愕不已。大概好多年都没有发生雪崩了，对好多人来说，从出生到现在大概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雪在平时只是一场又一场地落着，人们对它见惯不惊。他们知道，第一场雪开始下的时候，冬天就来了；最后一点雪化掉的时候，冬天就过去了。而现在，雪似乎不愿遵守固有的秩序，在向下狂奔。它们像是汇成了一个宏大的集群，在内心响应着统一的号角向山下冲来。山坡对于此时此刻的它们而言，是一个非常有地理优势的战场。那些陡坡，一如等待已久的骏马，在它们涌到的那一刻，便驮起它们飞腾。
    很快，山上的这只大手显示出了一种美感。它向下移动过后，雪山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像一把刀在那儿划过了一样。有几只乌鸦被惊起，惊惶地飞过山顶，很快就没有了踪影。也许，它们看见那道痕迹太骇然，怕掉进去丧了命。就在乌鸦飞过山顶后，突然一声巨响，向下滑动的雪块激起整整一面山坡上的雪，腾空而起，向山下冲来。这才是真正的雪崩。顷刻间，成团的雪雾弥漫，向下落的雪像一个长着大脑袋的怪兽，后面的雪雾则像这个怪兽的一条长长的尾巴。很快，这个怪兽便从山坡上冲下，一头扎入村庄后面的松林里。松林倏地被掀动了起来，齐刷刷向一边摆动着。好一会儿，落在松树上的雪才落了下去，松树又露出了枝条。
    四周平静下来了。
    雪崩这个怪兽，大概是初生成的缘故，不认识路，看见前面有松林，只顾一头撞上去，结果把自己撞了个粉碎，散了一地再也不能复活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雪之狂奔啊！就像不顾死活的一个人，只想快活一下。一旦快活了，就是死，也要死得痛快。
    我痴迷雪崩真正成形的那一刻情景。那个大脑袋怪兽的奔突，多么像一个人奋力一搏——那是激情的极致，是生命的飞扬。在那一刻，由于内心的果决，它的身形已经幻化出了一种绝决的美。在生与死的交接片刻，它变成了另外一个自己----现实中的自己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完成死亡；而另一个自己进入美中，与天地共存。
    一个人要是能够这样，该是多么好啊！
    雪崩后的下午，我才发现村子里的牛羊居然对此都毫无反应。我有点不太相信它们会是这样。来这个村子这么长时间了，我深知它们的灵性比人要强得多。
    我曾听说过羚羊跳涧的故事：
    母亲和小羚羊被狼追赶到涧边，因无力跳跃过去而着急。过了一会儿，母羚羊和小羚羊一起跃向涧对面。到了涧中间，小羚羊在母羚羊背上一点四蹄，再次起跳，落到对面的山坡上，而母羚羊却坠落到涧底传出一声惨叫……
    羊既然会这样所思所想，为什么会对一场雪崩无动于衷呢？我走近羊圈去仔细看羊，这时我才发现它们其实都已经感觉到了，或者目睹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场雪崩，要是雪崩再凶猛一些，就将羊圈淹没了，还有可能进入村庄。但所有的羊对此却很冷漠，似乎这样凶猛的东西与它们无关。
    下午，一户人将他的羊圈打开，让羊到村中的那条小溪中去喝水。所有的羊都因为太渴而迫不急待地奔向小河边，只有一只小羊羔贪玩，扭头跑向雪崩带下来的雪块，一会儿用嘴去舔，一会儿跳上跳下，很是高兴。一只不懂事的小羊羔，它不会想到那其实是一场近在咫尺的灾难。小羊羔玩够了，便向羊圈走去，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在一只快乐自由的小羊羔眼里，世界似乎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
    多少天过去了，现在我写着这场雪崩，以及大羊的冷漠和小羊的欢乐。我觉得很有意思，经由一场雪崩，看到的比经历的多，而且时时让我感动，似乎苦难一旦不被视为苦难，就会变成幸福。
    就连我的笔，也时时受到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