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的寒凉

武雁萍

        关上门，悄悄走出来。这些声音尾随着我，不肯离去。
        “王乡长提杯酒吧，我们这个班头数你混得好了，当书记时千万通知大伙，我们日夜兼程赶去给你祝贺。”“张大经理，看你只抿了一下，嘴唇都没湿吧？是不是眼里只有县长书记，对我们这些穷同学熟视无睹呀？”“李科长，保险柜锁好了吧？支票没你签字，你们局长也得抓耳挠腮，来，别愣神了，喝酒喝酒！”
       接着，哄笑的声音，酒杯碰撞的声音，从门缝挤出来，执著地灌入我的耳朵。
       12月，坝上草原已经冻成一块冰疙瘩。人们缩进皮毛里，脚上按了弹簧，在雪地上快步如飞。车们失了往日的派头，大口喘着粗气，吭哧吭哧跟雪堆较劲。树，一丝不挂，在风里不住气地筛糠。白毛风得了势，时而轻歌曼舞，时而横冲直撞，目空一切。
       为了她，我和同学们来到这座坝上小城。
       她，没出来迎接我们，也没跟我们说话。因为，她在棺材里躺着。
       她的棺材像一只小木匣子，漆了说不上颜色的油彩，不知道她怎么躺进去的，会不会有点伸不开腿。放棺材的房子也很小，黑洞洞的，好像没有窗户，两扇破门歪七扭八斜楞着，放进冷风长驱直入。风玩耍着案上的两根烛火，忽而左忽而右，火苗明明熄了，又努力挺起身来。一方案子放在棺材前头，黄布蒙了，裸着的四条腿少皮没毛，像生了狗皮癣，颤巍巍地插在地上。三两只盘子坐在上面，里面是稀稀拉拉几个苹果和蛋糕，它们灰头土脸的，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唯有几柱香在香炉里遗世独立，它们是那么高傲，旁若无人，天使般摇摆着曼妙的身姿。
       棺材周围跪着四五个孩子，她的女儿和侄男外女。已经很不错了，还有几个人为她重孝。如果再晚上十年八年，连同喊她姥姥、奶奶的人就能跪成一片，她有点着急了。没有哭声，孩子们低着头，默默承受白毛风对他们的抚慰。
       乌鸦站在枝头，风似乎想在它身上翻找些什么东西，一会儿掀起这边的羽毛瞅瞅，一会儿又掀起那边的羽毛瞅瞅，害得它来回躲避。风很执着，它烦了，哇哇哇地飞向远处的电杆。电杆倒是悠闲，时不时和风玩会儿摇滚，当歇斯底里鬼哭狼嚎的声音传出来，乌鸦像逃离魔鬼样离开。当一切安静下来后，哀乐突然扯起嗓子，冲出音箱，述说着它千篇一律的悲哀。
      “武总，躲酒干嘛？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得喝几杯吧？”一位同学过来，连拉带拽把我推进屋里。
       酒正酣。一圈男女的脸上都染了霜红。
       重新落座。这个说，武总，给我们讲讲发财经验。那个说，武总，有发财机会千万招呼一下大伙，让我们也沾点光。我听不惯，说，都是同学，没有什么总不总的，还是叫我名字吧。
       “那怎么成？！总就是总，这是资格这是名分，来来来，喝酒喝酒。”一位同学举着杯子凑到我的面前。我知道自己喝不下去。我知道这酒里面埋了太深的哀伤。但我不能扫大家的兴，甚至，我都不敢提醒下，我们是为什么来的。勉强喝下去一小口，胃开始火烧火燎，从听到她病逝的消息后，几乎就没给它补充过什么东西。
       同学也有远近。我和她恰是不远亦不近的那个。我没有接近过她的心灵，就如她没有接近过我的心灵一样。毕业二十多年，我和她见过两次，依然是在校时风风火火生命无限的模样。没曾想，却是她，第一个关闭生命的大门。
       她在门里，在一块木板之下。我想象不出木板之下的那张脸，到底藏有什么秘密。究竟是什么，让她急匆匆地赶去。那边，是好是赖，已有了答案。没准，她正嘲笑我们，为我们的不悟不醒而深深悲哀。我站在门外，与她相隔几米，只能，以点滴清泪为她送行。送行应该是需要的，此后，阳关道独木桥各有各的走法。
       房间被酒烧开锅了，同学们似乎真的忘记大家前来的目的。只有少数几人有些游离，我也在其中，被那些财大气粗看不起人、舞文弄墨人清高的话褒贬着。不知道谁提议酒后去KTV，我实在忍无可忍，说，如果你能把棺材里躺的同学叫起来，我请大伙唱三天三夜！
       没有人能把她叫起来，她的女儿不能，她的老公也不能。她的老公我见过，比我们低一个年级，在校时对她穷追不舍。再次相见，已是某局一把的他，握手、说笑、打哈哈，俨然一副官场交际的神情，生生令我把那些安慰他的话咽进肚里。
       一辆车开进院子，他赶紧放下我们，三步两步奔过去，打开车门。
      “领导，您怎么来啦？快进这屋，外面冷，小心冻着。”
      “一个死人有什么看的？别过去了。领导，几天不见，您脸色更好看了，来来，抽烟抽烟，哈哈哈哈……”
      一阵鞭炮声后，哀乐声又换成了那个男声：某某领导1000元，某某领导500元……
       她躺在棺材里，为她的家，正在赚取最后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