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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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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10 10:38:4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腊七腊八,出门冻死。这是流传在小城的俗语。按照小城土话,死发的音接近撒,这样一读,也倒押韵。俗语朗朗上口,便容易让人记住,至于在腊七腊八冻死的人,却早被人遗忘。人的记忆如老牛,反刍一阵子后,就会散去,留不下多少痕迹。然而,小城里有一个人却例外,你忘了他提起来,他忘了你提起来,一来二去,这个人便成为这句俗语纠牵的人物,每年腊七腊八都被人们的记忆反刍着。
       他是老树根,也叫俏树根。这里的俏是俏货的意思,也是小城的方言,等同于反应迟钝有智力障碍的傻瓜、呆子。现实有时候很可笑,什么官宦、乡绅、学者等等对小城有过贡献的人物,反而被岁月尘封,被人们忽略,而一个俏货却虽死犹存,被很多人记忆,这类造化弄人的事很让人嘘唏。
       俏树根,中等个子,长相很憨实,上眼一看便知他智力有问题。其实,老树根并不丑,浓眉毛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最突出的是他的络腮胡子,周周正正地长在标准的国字脸上,透出北方汉子的粗犷和精气神。只可惜,那浓黑的胡子上面经常挂着鼻涕、饭粒之类,让人不能多瞅。如果不是他的憨笑,那典型的傻子的笑容爬上了他的浓眉毛、跌进了他的大眼睛、登上了他的高鼻梁,最后浸润了额头、脸颊、下巴的话,我相信,没有人说他会是傻子。
      “老树根,你中午吃屎了吧?粘胡子上了。”“我喝糊糊。”
       “老树根,你家炕头坐着一个大闺女,你赶紧回家娶她当老婆吧。”“炕头上是我娘,没有大闺女。”
       “俏树根,你捡破烂攒了多少钱,借给我点行不?”“好些了,都给我娘了。”
       像这样,无论人们问他什么话,他都一脸憨笑,有问必答,从不生气发狂。甚至有人骂他打他,他还是对人家嘿嘿笑,哈喇子鼻涕滴流了半尺长。
       说起老树根,就得说他的车子。在小城人们的印象中,老树根和他的手拉车是一个整体,车像他的胳膊腿一样,成了他的组成部分。曾经,他的车声是小城独特的音乐,只要一听到那音乐,不用出门看,就知道老树根来了。车声的独特是因为他车的独特。那车很简单,一根绳子拉着一块木板,木板下面固定了四个小轴承。由于是钢制的铁圈直接接触地面,摩擦声就格外响亮,吱吱扭扭、叽里咕噜的响声传得很远。
       听到车声,有好心人从家里搬出空酒瓶废纸箱什么的,丢给他,他嘿嘿笑着谢过人家,然后就细心归类码齐,端端正正地放到车上。如果没有人送他废品,他便走街串巷去捡。饭馆门前,商店门口,垃圾场是他常去的地方。有一年夏天,正是伏天,太阳火焰一样烤软了柏油马路,老树根站在上面,头顶没有一点阴凉,一动不动。店里刚卸了新货,我验票点数入库,忙完了这一切后,发现他还在毒日头底下站着,不免有些好奇,跑出去问他,他指着店门口几个废纸箱说,想要。我说想要过来拿走好了,他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他说不能偷东西。我说送你了,你拿走吧,他一下欢天喜地起来,嘿嘿笑着,顾不得抹一把满头大汗,赶紧把纸箱放到车上捆好,很快,吱吱扭扭、叽里咕噜地走远了。
       经过这次,我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傻乎乎站在店铺门外的原因。我不知道他怎么判断分辨偷和捡这两个概念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知道不能当小偷,不能偷东西。他的行为让我发现,当不能偷又想要的时候,他采用了最为聪明的办法,那就是等,等人们看见他注意他可怜他,最终送给他想要的东西。大概,他的等基本不会白等吧,我想,没有人会对如此“明理”不愿意当小偷的傻子置之不理的。
       几乎,我没有见过不拉车步行走的老树根,也很少见过拉着空车的老树根。如果他不拉车步行走,应该是给他住在乡下的老娘送钱。顺便,也会买一些水果蔬菜给她娘捎去。老树根捡破烂换来的钱都给他老娘,自己从不乱花。人们经常问他,老树根你吃啥饭了?他答喝糊糊,人们又问,你怎么总喝糊糊呀?他答,省钱。我无法考证这是不是真的,一个大男人,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干活,喝糊糊能顶得住吗?饿肚子为了省钱,也只有老树根才能办到。他省下的钱都给了他娘。俏树根是大孝子,这是小城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谁家的孩子如果不孝顺,人们定会扔给他一句话:哼,还不如老树根孝顺呢。
       是的,老树根非常孝顺。有几次,人们看到他的车上没有拉废品,而是拉了一个人,吱吱扭扭、吱吱扭扭,一路往西而去。人们自然要问,老树根,车上的人是谁?他嘿嘿一笑,一脸幸福,高声说,我娘。人们接着问,拉你娘去哪里?他憨憨地说,去医院,看病。而车上的女人,不做声,只是冲着人们微笑,也不阻拦人们调侃他的儿子。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反过来也一样。一个傻儿子,能这么懂得心疼人孝顺人,这个母亲,应该是天底下最自豪幸福的母亲了。
       吱扭、吱扭,吱扭、吱扭,老树根的车穿过他的街巷,走过你的门前,从春天到夏天,再从秋天到冬天。多少年多少月,就这么响着唱着唱着响着,人们习惯了这种声音,把它当做了一首动听的歌谣,唱着老树根的憨、他的傻、他的孝。有事没事,人们还是调侃着他,老树根这个老树根那个,他也依旧嘿嘿一笑,有问必答,从不恼怒。
       时光不紧不慢走到了这年的腊七腊八。那是一个太阳挂着两个耳朵的日子。小城人们都清楚,太阳长耳朵,天气是最冷的,呵气成霜滴水成冰,气温足有零下三十多度。像每次一样,老树根揣着捡废品换来的钱,带着一大堆年货回乡下看老娘。我想,他一路走一路是欢喜的。过年了,他给娘买了好多好吃的,娘高兴他就高兴。他就这么走着、笑着、想着:他进了村口,推开娘的木栅栏门,娘迎出来,他嘿嘿一笑,喊:娘,我回来了!
       腊七腊八一过,大雪飞飞扬扬下了起来,它们像参加一场约会,又像是进行比赛,一场比一场大,一场比一场紧。大雪覆盖了一切,雀群乱了阵脚,饥饿迫使它们一群群飞向雪原,失望又使它们一群群返回树枝。乌鸦虽没有麻雀那么惶恐,但那呱呱呱呱凄厉的叫声,也让人毛骨悚然。小城变成了一座古堡,深深埋进雪里,人们像一只只小蚂蚁,艰难地挖雪而行。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小城的亲戚发现不对劲,到乡下去找,他娘说老树根没有回来。娘急了,发动人马去找,结果在快到村口的小树林里发现了老树根。雪,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床厚厚的棉被,脸露在外面,堆满了笑容,像平时那样,似乎发出嘿嘿的笑声。他浓黑的络腮胡子出奇地干净柔顺,像一朵墨菊盛开在洁白的雪里……
       “儿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似一把利剑劈开雪原,雪片随风卷起一股狼烟,时而急速时而缓慢在雪地中间游走。狼烟离开之后,雪地更加洁白,雪花更加闪亮。
       “儿啊----”又一声哭叫之后,娘一头栽进雪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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