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上的永恒

武雁萍

　　我相信永恒，就如相信明天早晨初升的太阳。

　　　　　　　　　　　　　　　　　　　-------题记



　　看得出来，新郎新娘很陶醉。在街头目光的包围中，一群青年男女簇拥着他们。他们，站在板车上，她依着他的前胸，他贴着她的后背，他们手臂伸直平举，迎着雪花，迎着寒风，也迎着无数行人驻足的笑脸。当然，这些笑脸当中包括我，那时，我越过玻璃门正仰视着他们。音乐从云端流泻下来，雪花似毡房上面缭绕的炊烟，轻轻地缠裹着这对新人。那一刻，我感觉草原小城的一切都安静下来，雪窝里的野兔、牧场里的羊群，都在竖耳倾听。



　　那是来自我心田的声音。是《泰坦尼克号》中的主题音乐。是给新娘新郎迎风飞翔的伴奏音。我想，这对新人一定能够听到！



　　音乐嘎然而止。新郎身子前倾压向新娘，而新娘一声尖叫扑到倒蹬板车的小伙子怀里。那个小伙子，收起向后扶着车把的双臂，热情地拥抱着新娘。又一阵哄笑，感染着街头的目光，行人们毫不吝啬地笑着，分享着他们的嬉戏和欢闹。紧接着，板车前行，新娘新郎被迫摆出刚才的姿势。旋即，蹬车的晃着车把，推车的晃着车身，这对新人又一次扑倒，小伙子和新娘又一次深情拥抱。口哨、欢笑雀起，穿过雪原，飞到街头巷尾。



　　这是草原小城一道特别的风景线。每逢农历三六九，都会有来自结婚喜宴上的人们强迫新郎新娘到大街上表演。我看到过不少精彩镜头：雨里，新郎背着新娘漫步，雨丝似一条缠绵的红线，从新娘的额头扯向新郎的耳畔；阳光下，新郎新娘踩在一张椅子上面，对着天空和大地，对着飞翔的小鸟，高声喊着对方的名字，说我永远爱你……



　　永远爱你！我永远爱你！草原相信，我也相信。



　　没有预示“白头到老”的白色喜车开道，没有鱼贯而行的豪华车队跟随，没有娶亲的兄嫂，没有送亲的叔伯。只有新郎，骑着电动自行车，后面坐着美丽的新娘。再后面，是穿着骑行服的年轻的自行车队队员。这是我在草原小城看到一次非常另类的娶亲队伍。新娘很漂亮，颧骨高高的，腮红浑然天成，一眼就能认出她是蒙古族姑娘。只是，她穿了汉人洁白的婚纱，左手捧着娇艳欲滴的百合，右手轻轻揽着新郎的腰际。新郎默默不语，会心的笑容凝在他舒展的眉梢。那一刻，他一定看到了锡林河水蜿蜒与他的牧场，小马驹调皮地撒欢。或许，他也听到了百灵鸟唱给马兰花的歌谣，那沉淀的深情，让头马忘记了奔跑。而新娘，从她婆娑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蓝天和白云的相守，听到了草原和羊群的依恋。



　　从新娘和新郎的背影里，我恍惚看到了一个弯曲的脊背，他一身灰黑，只有头顶的头发固执地白着。他也骑着一辆车，是一辆有着小小车厢的电动三轮车。他是我七十八岁的老父亲，而我的继母此刻正美美地坐在车厢里。父亲载着继母，穿行在我家乡的大街小巷，穿行在我朦胧的幻影里。在青年湖边，车子停下来，父亲用睡满蚯蚓的手搀扶继母下来，继母弓着弯弓似的身子，目光如秋阳般迟缓，她磨叨着自语着，两个人蹒跚与湖岸坝基。母亲去世二十三年了，继母代替母亲已经二十年了。我多么希望他们一直这样搀扶下去，走过冬天走过夏天，走过一个又一个平静的午后，安详的夜里。自行车，脚蹬三轮车，电动三轮车，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当父亲再骑不动电动三轮车的时候，我会让我的车子充当他们的三轮车。



　　现在，还有一辆自行车在我眼前行走。那车是永久牌的，黑色的车身，结实的前梁和后座。跟随着它，我看到了蓝盈盈的胡麻花开，闻到了莜麦翻滚的麦香。记忆最深的是，那年腊月二十九，这辆车上盛开了红色的火焰，我一身红装坐在了它的后座上。车子从城南走到城北，红色的火焰从娘家燃烧到婆家。首先把我的小脸烧红了，跟着把墙上的喜字烧红了，然后是鞭炮、喜糖、白酒、洞房里的烛光都被烧红了……



　　我一直记得那团红色的火焰，并且一直被这团火焰温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