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满黄花梁

温秀荣

　　怀乡，是老年人以及中年人必然要迎接的一场流行感冒。比他们早些年的爱情还要缠绵，还要惆怅。它类似于啤酒满胃涌上来的那个嗝儿，伤痛将要好时的那种钻心的痒，像那些莫名其妙而又实实在在的又苦又甜的让人想哭想笑的一切不可否认不能回避的美妙东西。

　　黄花梁这三个字，就是以这种滋味轻轻悄悄地爬上了我尘埃已深的心头。

　　不必亲临其境，因为魂牵梦绕。不需苦苦回忆，因为历历在目。它幽居在沽源县丰元店乡平头梁村，属于冰山梁的脚踝部分，遗世而独立。梁上之上是巍峨雄壮的冰山梁，梁西再西是树木琳琅的黄花沟原始森林，梁下又下是潺湲细淌的山泉小溪。

　　春日的黄花梁，是一头将要睡醒的兽。童年的我们常常走到它身上去。它的皮肤软软的，有温度，它初生的毛发有韧性，我们在那里疯跑，我穿着妈做的布鞋，心气儿骄傲单纯，步履万千潇洒。跑丢了红头绳绾的蝴蝶结，小脸蛋儿上尽是春风濠的小口口。直到坡上草越来越滑，要摔跟头了，才罢休。天大云白、地大土黑、梁大风爽，村子在远远的梁底下，奶奶的四寸金莲儿走不来这里，捉我不着。我和我的玩伴儿是灰绿色油画上飞速游动的点儿。我们吵过闹过打过，思念过，点儿们，这些年，黄花梁不曾老，你们，可好?

　　夏天，梁上是花与蝶倾情缠绵的乐园。这里怒放的是看花人的心，一朵朵，一片片诠释着青春季植物生命的缤纷和灿烂。也让偶尔得遇的人们心上的皱纹舒展、一现欢颜。少年的我曾经去梁上采过黄花。半篮子黄花，半篮子酸柳子、山丹花、芍药花。后来知道，有名曲:《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又知道，百合是高档蔬菜、甜口良药，而芍药是花中皇后。那时节，梁上的草最绿，绿得湿润，绿得奇特，绿得让人想哭，也许心里是感动?是感激?是感伤?后来知道有“天涯何处无芳草”“碧草青青花盛开”“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原来草就是让人烦恼、让人牵肠。这里的草高大、壮硕，茎叶威武，一根一根都长得像身强体壮的英俊少年。黄花在草丛里，寻来寻去，累了，躺在草坡上，顺势打个滚儿，太阳喜洋洋，风吹野花香。梁上铺满长毛绒洒花地毯，躺着坐着都比内蒙古草原的草舒适，那里的草干硬干硬像牛毛毡子，牛羊食之膘肥肉香，但绝不是优质地毯。吃点干粮，捧梁下的溪水喝过，继续采下去，下山时，暮色四合，凉雾渐起，足音空谷，青翠沾衣，回眸处，此时的梁是水粉长卷，画的名字叫《自然》。

　　采黄花，是这里的人们夏季的一件首要的大事，男女老幼都上山，草帽、花篮、应急时临时脱下来的袄和裤子的袖筒、裤腿都装满，说说笑笑，能采多少算多少。就像人家东京的樱花节、洛阳的牡丹节、宣化的葡萄节。当然盛况因内涵不同而相差悬殊。家家户户都要现吃、要腌制、要晒干。要家常吃、要家宴吃、要红白喜事吃。要送亲戚、要赠朋友。黄花，就是沽源的特产黄花菜，形如小喇叭，色金黄﹝百度说:黄花菜，又名 金针菜 、柠檬萱草，属百合目，其性味甘凉，有止血、消炎、清热、利湿等功效，含有丰富的花粉、糖、 蛋白质 、 维生素C 、钙、脂肪、胡萝卜素、氨基酸等人体所 必须的 养分。主要分布于中国。它可以参加170多种菜的制作﹞。我们本地人主要吃法是肉炒黄花或者黄花木耳做老豆腐的卤。吃黄花吃的是花蕾，耐嚼有味，唇齿之间，有山珍们的异香。山珍们吐纳山水的天然精华，确有奇妙之处。所以调配老豆腐的不可救药的寡，非它莫属。来不及采摘开展了的黄花儿，可以开水焯过，熬一锅山药，是时令美味。

　　初秋的黄花梁，若从梁顶上俯瞰，最为壮观，田野似绸带舞蹈出彩色缤纷的条形画图，又如大地飞歌，呈现出来的慷慨昂扬的五线图谱。收割着庄稼的农民，我的乡亲，他们朴实乐观的话语、爽朗的笑声是这田园交响曲曲谱上最高亢的音符。此情此景，会令每一个有农民、农村情愫的人动容。这是关于劳动与收获，生产与生命的礼赞，这是土地的诗，这是大自然的歌行，这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源头。有人以耕种隐喻生育，而试问哪一个种族，最初不是以地为母?以劳动为父?

　　深秋的黄花梁，秋草衰黄，别有一番沧桑的韵致。如担当过生活重负的汉子，如走过情感坎坷的女子。朗朗长空下，秋风啸歌，虫鸟伴奏，牛哞羊咩马嘶，猪嚎狗吠鸡啼，是天地生灵的音乐会，其间劳作的农人们随时聆听，也可以随性哼唱。打完草的坡像农家刚刚理完发的新郎，朴实而整洁喜气；收割完庄稼，排列着庄稼码子的田野像刚出月子的少妇，雍容而踏实幸福。农人看她们的眼神溢满深情，揩一把汗水，继续扶犁秋耕、酝酿明年的生活。

　　冬天的黄花梁，风雪中端然着妆容，肃穆威严，神秘而幽深。白天看，是小村银色的巨屏，夜晚看，是天边黛色的剪影。村夫村妇在梁底下的农舍里琢磨着细致的饭菜，时不时搭配着黄花、蘑菇。老奶奶哄孩子睡觉时叨叨着:黄花梁上的狐仙来了，兔仙来了，长仙﹝蛇精﹞来了，快睡吧，睡吧。年轻人起早爬黑蹚着齐腰深的积雪上梁上树林子里下套子，套狐狸、兔子、山雀。为吃更为玩儿，勤劳肯干的庄稼地里的儿郎，没有谁愿意偷懒，何况，那是从小耍惯了的游戏，是跟野地里生灵们的智慧较量。

　　而冬天那满山梁的冰雪确实透着神秘的仙气儿，来自梁头的风更是如龙吟虎啸。让我们感觉村子的安全和温暖，邻人间的搀扶和厚道。黄花梁的儿女大都能饮酒。不知是巍巍青山还是猎猎长风给了我们豪气或胆量。黄花梁在养精蓄锐，村里的人们三朋四邻在小酌着安详。

　　后来，我从那梁腰间的小路走出了小村，去念书，每次放假回来，我都是步行20里，风尘仆仆归，小弟携小狗儿在梁头等我，妈和奶奶在梁下望我。再次离家爹总要停下他的活儿，骑着一匹大白马把我送过梁，或更远、到等班车的地方。后来教书了，渐行渐远渐忙碌，黄花梁，夏也绿草长，冬也白茫茫，一别30年未曾亲近它身旁。

　　去年初秋，我陪发小，发小又陪北京友人，一行8人登上黄花梁，看北京友人的沉醉和陶然，看他们的雀跃听她们的惊呼，恍然明白这里就是最自然、最原始的田园风光，没有围栏，不售门票，寂静无声，洪荒天然，山梁是真的大山，溪水是真的矿泉，我油然想起传说中某位高人登上泰山，题的字:虫二，也就是風月无边。此山梁风月，真是无边。遇到两个乡亲，她们喊着我们的乳名把衣襟兜着的白白的蘑菇、淡紫的韭菜花送给了我们。那一瞬间，我俩又回到了这个儿时的小村。浑然丢掉了这些年的跋涉再跋涉，流浪又流浪，一点点的浮利，几丝丝的虚荣。周身通泰自如，星星白发再少年。

　　车子驶离了小村，黄花梁又将入我的清梦。换季时还会有怀乡的感冒来袭。不过，我坚信，染上这种美妙病毒的，在这中国有近十亿的人。

　　我们的根在乡村。

　　某大师说过，农村，是一个民族的子宫。无怪乎我这样一次次为一座山梁怦然而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