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失的夕阳 这个下午的雨声停止后,六叔家来了李厨子,带了四个娘们做家政。在院子里架了锅灶,炉子。辟辟啪啪的砍柴声,将天空的云彩撞散,几个男人把一头四百斤肥猪拉出圈,它的挣扎终于逃不掉那一把牛耳尖刀。面对死去与活着的人群,我麻木的味觉,品不出一丝烟火的乐趣。尽管,对三爷的悼念,仪式很隆重,金山银山大花篮,摇钱树等等,六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孙女在这一刻所给予老人的怀恋及孝心,刻骨铭心的体现在物质的丰腴上。 邻居女人男人在如此散淡的时光中,却把眸子投放在,大锅里沸腾起来的猪肉上,那水面漂浮的肉块,吸引着多少日子因为忙碌没有添进一点荤腥的胃口。这时候,我的六婶婆在昨天还叨磨六叔不该大操大办,放学回来的娃子,乡村闲置下来的人们都将在饭口上潮水般涌来。精打细算的六婶婆唯恐头天晚上十桌子安排不下,而礼金一户一百元,物价上涨这么速猛,还不得陪了夫人又折兵?六婶婆的提醒似乎多此一举,六叔早打了电话,让李厨子全权搭理头天下午和第二日的一切用餐事宜。六婶婆这枚叨叨虫没有人领她的情。 快来了二十多个女人男人,他们表情各异,模棱两可,劈柴,烧火,摆放桌子,码着一箱箱啤酒。帮忙头,我本家大叔,伫立在院当央,仿佛一只坐山雕,睁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球,在瞅磨着来来往往的人,他像一根蛔虫样要扎进人的心里,事实上,当六叔把香烟毛巾还有五颜六色彩纸包裹的糖块交给他分配时,他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分配。偏偏有脸皮厚的女人,一口一个大哥地喊的他喜滋滋的,男人雄性的骄傲和一言九鼎的威风,在慵懒的斜阳中生根发芽,两盒云烟像开在女人手里的花朵,是那么的扎眼。猥亵的大叔拍了女人圆鼓鼓的屁股,为了小恩小惠可以出卖的尊重,死灰一样漫过我的心。 油丸子,窝瓜做的,土豆丝做的,还有红薯肉做的,一锅一锅盛出来时,下榻到我们帮衬女人跟前的只有一盘子。不过,黄澄澄的食物真的不可抗拒的占有了我的欲望,灵魂底那点不满顿时荡然无存,朝着那一堆金黄大快朵颐。我可以毫无掩饰的说,这些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与其说是怀念死去的人,还不如说是为了一种令人生厌的习俗而就。我看不到亲人们悲伤的痕迹,也许,他们隐藏的很深,在更久远的岁月中淡漠了思念的况味?或者是我的理解曲线在苍白的层面?喜庆兴许可以冲淡哀伤吧?无论怎么说,他们从四面八方不同的岗位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在行为上履行了孝子贤孙的职责,毕竟一场悲天悯地的嚎啕大哭已不会将三爷子叫回阳间。 当大锅前围拢的人像蚂蚁一样在望着那一根根血肠即将出锅,我分明听到三爷仰着一张夕阳般恬静的脸说:我就稀罕吃血肠,俺家你三奶做的血肠那叫一个好!活着的人没有有时间去思考曾经的三爷,他们年复一年把生命的体能热量都塞在一把铁锹,一柄犁骅,一只铁锤,一根刀具上。铁匠瓦匠石匠在死去的人那里还要继续为责任活着,不是不想,却是时间和日月将悲欢离合的棱角磨成了圆石。我们只能抱着上苍给的宿命在风一样奔跑的日子里尘埃落定。 夕阳停泊在山凹时,六叔家陆续来到的乡人把摆在院落里的八张桌子围的水泄不通,大人孩子都来了。孩子裤脚上粘着泥土,女人头发丝落着草屑。他们的脸上充满着对食物的无限渴望,六叔热情的招待,六婶婆斜着眼剜着他们,嘴里嘀咕了句:狗食钵子,不要脸。没有大声说,六叔及时踩了她一脚,大叔再吆喝了一声:各就各位,开饭喽,大家吃好喝好。 四个女人一身粉色家政装扮,托着菜盘上菜,气氛一下静止在一张嘴和一副筷子上,当人们集中精力消灭桌子上八个凉菜八个热菜时,天边的太阳咕噜一下,被举起的啤酒瓶灌进了肚里。血肠,瘦肉,小野蘑菇炖大骨鸡,蚬子,土豆瓣排骨。三奶奶老态龙钟的晃悠在嘈杂的人群中,她笑嘻嘻的见一个人就问:今天是啥日子?我孙子结婚哩。人们为了避免引起三奶奶的伤感,都含糊其词绕开话题。三奶奶在看到闲屋里放着的纸货时,时才想起枕边人明天祭日,呜呜咽咽的哭泣先是抑扬顿挫的传出,最后变成了细风一样的绵长,孙子孙女齐上阵把瘦骨嶙峋的三奶奶架到了她三儿子家。有关三爷子祭日的宴席还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深刻的意识到死亡给每个人带来的恐怖与阴影。为了死去的亲人,活着的人是否应更好的活着。此刻,静默的霞光回答了一切。 2、风雨爱人 这个日子对于我来说很普通,照旧要燃起袅袅烟火,听着村庄此起彼伏的鸡叫声,写点心情文字。阳光透过老屋的门窗折射进来,那些稻虱子一样的微尘纷纷扬扬,在舞蹈。今天却不寻常往昔的是,感恩节。 早晨接到爱人电话是我刚起床不久,他听说我要奔赴儿子在滨海城打工的消息,内心无法平静。他不希望我走远,毕竟那是别人的城。电话里,他嗓音有些沙哑,连续多日的感冒,他没当回事,仍然上班,每天爬攀在十几米的桥梁撑台上。我问他,腰好了吗?他淡淡的说:只是早晨起来有点麻木。我何尝不明白他的隐忍和坚强。 十七岁就下学到营口盐场与汉子们一起摔大泥方子的他,人生路上的沉沉浮浮,是一个故事,也是一笔经历的财富。当他用乡村最节俭的方式,把我从我的村子接到他的家,我们注定相扶相搀一生。日子像沙漏一样从我们的手指间溜走,开辟了一块土地作为果园,两个人披星戴月挖趟子栽果树,渴了,果园岸畔有涓涓的溪流,喝一口;饿了,馒头咸鸭蛋填补肚皮。累了时,坐在地梗,仰望蓝天,圈一个水池子洗澡。听着山雀子叽叽喳喳的歌唱,那个花开的年龄,彼此肝胆相照。 芬芳绽放在羊肠子般的阡陌与山谷。平淡反复的琐碎,细节深处。我熟悉他的每一寸土地,他睡觉打呼噜,大脚板大手掌,额头那颗粗黑的胎记越来越清晰。喜欢吃饺子菜饼子,没事就着田园小菜晕两盅。一并下田,回来摘一弯月牙枕着入梦。没有尘世的尔虞我诈,田野岁月,闲看叶绿叶落。 屋檐底燕子冬去春来,我们的巢穴也添了燕子。在老炕上呱呱坠地生下儿子,整个过程中,他紧张的攥着我的手,一直不敢松开,他怕我在生死线上出意外,当孩子平安母亲平安时,他长长舒了口气,然后,他陶醉在做父亲的喜悦和幸福里。那些日子,他深夜起来为我煮荷包蛋,孩子的尿布他一个大男人端到门前河套搓洗。家还是那个家,贫穷但很温馨。儿子的到来,三世同堂,一只碗里生活。有阳光也有阴霾。为了生存,他背着铁锤钢乾到附近石场打石头,起早贪黑,他的肩头被石头磨出了一个个血泡,磕了伤疤,他继续苦力。 漫长的时光中,我们潜移默化成了彼此的依赖与守望。柴米油盐熏染的婚姻,很烟火,牢不可催的亲情,仿佛铺向山外的小径。这条路,两个人走了多少年?共同的责任和义务,让我们牵着手,面对苦难落寞还有经济的拮据。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我想说,狗尾草也有春天。虽然,没有玫瑰的浪漫爱情,不存在花前月下的诗美语言。 一桩篱笆院子,一条疲惫的身影走进来,儿子会喊着:爸爸回来了,吃饭吧。他搬来桌子,拿来碗筷,苞米粥飘出的饭香,让家充满安暖。孩子七岁时,一个上学了,一个扛着行囊去大城市建筑工地淘金。当他像一棵庄稼伫立在繁华的城市街头,等待被富有的人雇工,收割时。我们开始了两地恋。书信,电话最后是手机上网。我清楚,我是他的一片天。我懂得他是家的世界。 磕磕碰碰,岁月静美,泼墨写就的生命里程,谁又能说,没有明天?感叹他从外面回来,一枚橘子也和我分享。怀念,赡养老人,病重期间的相互担当。蹲下身,欣赏那些默默开放的菊花,年复一年,在见证着乡村的沉浮和生命年轮。在最好的年华,你我相许,又如何经不起尘埃满地?和我一起慢慢变老,在余下的流年,把对方镂刻进灵魂里。风住沉香,只为今生的相遇。 儿子大了,长成一株大树,我们也在衰老,我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让他思想负累。无论贫穷,无论繁华。一家人平平安安,执手走下去。回眸处,当年的那轮明月底,我们相偎相依说着悄悄话,酣睡的孩子在发出轻轻的梦呓。躺在他的臂弯里,一片绿意盎然的霞光。风雨同舟,我学会了感恩。感恩上苍,给了我乡村版的爱情。感恩生活,我们相濡以沫。 3村庄今天霜冻 收看每晚一播的天气预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电视没有了本城的频道,我基本与它没有直面关系。因此,那些习惯搁浅在荒芜的沙丘。院子里多多少少还结着红的紫的绿的辣椒和茄子,因没有细心观察天气变化,今早醒来,出去,迎面就被冷意打了个趔趄。一瞅我那挂在枝蔓上的辣椒茄子们都焉焉的湿着一层霜花。旁边的几洼萝卜脸色气的发紫,偏有一两朵菊花呲着脖颈仰头开的刚烈。 一只老鼠在一棵白菜心里睡了一宿,却被我的脚步声吵醒。它钻出来蹲在地上还狠狠剜了我一眼,埋怨我把它的梦赶走了。可惜我那棵大白菜成了鼠的窝。 想上天饿不死瞎眼家雀,有我吃的,也该有老鼠一份,心不由坦然了下。 还是村子自昨夜的呼噜和脚臭走出来的杂碎声,先是谁的哈欠钝器一样凿开那冷,暖起一绺光亮。推门声仿佛战地的号角,咣咣抜嚓,古老的呼吸疑是唐朝帝王将相府邸的打帮子声。 这暂,有邻家女人倒马桶的泼吱声,远远的随着伙墙蔓延而至的骚味,让赤白橙红的阳光捂着嘴巴,不敢喘息。 几声尖锐的狗叫,给村庄的夜晚脱掉了黑棉被,把几个农家院吵的耳根子生疼。 劈柴声在开山斧的呐喊中一波一波打着摆子,春生刚进门的媳妇,今儿一早要回娘家门儿。春生娘天麻麻亮,就大闹鸡窝,用五翅帕子勾那只最大个头的骨鸡给媳妇子带回去,叫亲家们尝鲜。媳妇子娘家在瓦房店市区,这山里的绿色食品,怎能不欢喜呢? 牛马在闲了时,主人还是没有撤了它一瓢苞米粒儿,牲口其实就是农民的知己。你摔一鞭子,它依旧马不停蹄为你效力,它是人最忠实的朋友。拴在村子里的某棵杨柳树上,孤独的啃着荒草,把村庄和岁月抿在嘴里咀嚼。 花儿草儿在一扎一扎的西北风聒噪下终于香消玉殒。给它一把野火还可以重生,但是,人的生命却做不到。 炊烟慢吞吞地升起来,怕惊扰了周遭的邻里。喜欢它温柔的样子,淑女似的轻拥着你。那成色绝非雕琢,在袅着苞米粥香的清晨,我想起已亡人,如果婆婆在,至少两个人的一日三餐不孤独。很多风景走过也就忘了淡了,可是那份情却在灵魂里扎根。 枫叶红了,又不得不赶着凋零,被冬天收买。寂静的村庄,把你捂热的是男人和女人。 日头终于爬上杆头,村庄一下子就热闹了。那枝头还没摘的苹果开始热泪盈眶了,霜化作水珠嘀嗒嘀嗒落下来,让树叶也洗了脸,在阳光底梳妆。山峦褪了雾气,这会子露出真面目,朝人们笑了笑,继续为村庄站岗。簸箕形的村子,热烈着车水马龙的烟火味。有女人呼喊娃子回家吃饭,一早披着霜露下田捆苞米杆儿的男人们也一身湿漉漉的进了院子,他的身影被阳光拉的很长。 拾掇桌子,上炕。男人的小灶被端在手中,慢慢吞咽着笨鸡下的蛋,这个早上,三四个笨鸡蛋也让日子鲜活锃亮。 萝卜青皮拌着香菜大蒜小磨香油,还有一丝辣椒油,苞米粥的黄。农家餐桌那赤澄黄绿的颜色渲染着小康的进程。 村庄醒在车夫的鞭哨上,河边浣洗的女子手中,画笔一样纤细的炊烟。醒在我伏案写字的笔上,醒在我对你的一声问候,你却在村庄最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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