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源文苑

标题: 回乡散记(高建军) [打印本页]

作者: 金莲川文学    时间: 2019-6-17 13:47
标题: 回乡散记(高建军)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说的是身在异乡久了,周围的人情机缘,总有一些让人心生依恋,成全一番故土之情。心有所寄,世事的更替,已显无端。
  前些日子,接到了老家沽源县民政局的通知,参战老兵优扶金的领取需要重新审核认定,望从速回去办理。涉及到钱的事总是大的,可过日子常常是小处着眼,因一些琐事,一直未能成行。也是巧了,又接到了张北李桂芬老师的电话,说我的一篇散文《神驰坝上》被沽源文艺刊用了,并说如有机会可以见面一聊。我何偿不想呢,有这么个理由催我,又赶上京华酷热老家凉爽的季节,正好动身。
  约好了李老师在张北等我,一大早就从北京出发。宣化打了个尖,到张北已是半下午的光景。虽说第一次见面,一眼便认了出来,和电话里的声音差不多,一个幽幽的女子,满身心事如莲的模样。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我们都不是那种自来熟的人。到了沽源,已经是天色向晚。车站就近,为李老师安顿了住处,文化局接我们的人也恰好到了。一个张艳东,一个张瑞明,都是沽源县纯文学圈内近三几年横空出世的黑马,我在他们的文字里神交已久。上了车,忽然想起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叫张瑞明,匆匆一瞥之下,怎么也不能和这个黑瘦的眼前人发生联通系。除了面容的沧桑,更有当年的那位同学打架贪玩,好象和文化不太沾边。不禁脱口而出,你应该不是我的同学张瑞明吧!一定不是。前排的他回头定了我一眼,问:你是那里人?我说是西辛营的。然后他说我肯定是你的同学张瑞明!一瞬间崩溃,我仿佛吃了一枪,不知道他应该是呢还是不应该是。
  容颜总是经不起流年,心情又总被岁月打造。惊醒记忆的是西辛营三个字,少年仓慌,恍然觉得有一些日子是成心的遗落,等自己返回去寻找。有些默然的我俩,也许此刻更愿意面对的是当年那些打架贪玩的孩子。一边聊着一边暗叹,不禁开了句玩笑:幸亏你及时相认,不然你的老底会让我没法收拾。
  说话间,沽源会馆到了。一行四人也没太谦让,进了房间,应该是提前订好的。还未坐定,又一行人鱼贯而入,慌忙起身。经介绍,一位打头的是樊桂云老师,张沫末老师和郑恒苹老师,一位席建明老师。其中一位郭占库老师,一眼之下便感似曾相识,问过后,果然在我们西辛营乡任过职,但按年份推算,这期间我已经外出打工了,决无见面的可能。只觉得当年说出人不亲土亲这句话的人,冥冥中也应该是此情此景。
  酒到微醺,话题自然宽泛,却也没离开老家的种种变化,连我这个天生木讷的人,也有些想说话的冲动。谈话间,我发现我对自己的老家已经不甚了解了。如同没能认出自己的老同学一样,人间正道是沧桑。其实古人的家国情怀也可以很简单,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鼻梁和眼眶间猛的有些发酸,然后起身,自我感觉十分真诚地对李桂芬老师说,谢谢李老师把我介绍回家,随后一饮而尽。又举杯向各位老师一一道谢。想到大家都很忙,却因我而聚,这场盛情自然该我酬谢。遂悄悄退出,却被樊老师看破,追我到走廊,拉扯间一顿抢白,回了老家就不必客气了!无所适从的我一时无语。恰好张沫末老师和郑恒苹老师拉我进沽源作协的微信群,算是转移了心情。
  余兴未尽,可惜天色已晚,大家一一道别。大约十点钟的光景,夜风微凉,华灯正酣,错落的光影泼洒着些怎样的故事呢?独行在街头的我酒意全无,问自己真的回家了吗?究竟是摆不脱身在客中的感觉,乡愁两个字,突上心头。早年读过这样的诗文,只觉得乡愁应该是远行人的背负,而此时我却分明看见一种快乐着的乡愁,可以畅饮,可以大口嘴嚼,在这一群忠于守候的人身上,乡愁是不离不弃的深爱。
  拨通了战友老周的电话,说了三遍我在沽源,他还是不信,这让我很无奈。约好了地方,打车过去,老周已经在等我了。手里两个袋子,一袋子酒,一袋子菜,十分霸气的样子,总爱骂我混蛋,而我也装作爱听的样子。两个人喝到不知几点,醉到不能说话了,才抱枕而眠。朦胧中我的电话响了,我知道我的眼睛一定是红肿的,努力睁开,是李老师的。她说尚义有事,需及早处理,准备现在就走,便不能和我同行了。我正准备反应,战友老周也被惊醒了,迷糊着对我说,你赶快过去,留她晚些走,我们也好尽地主之谊,毕竟人家这场劳顿是因你而生,别让客人受屈。我答应着,草草洗了把脸,匆匆去了。
  最后还是没能留住。
  恰好我的另一位战友荣广义到了,来不及言语,挥手之际,我们三个人心里满满的落寞,本来是赶赴相识相聚的,谁知却摊上了告别。三人沿着街边走,被一条右拐的小巷拦住,远远望见小巷深处爆肚的招牌,我说就这里吧,僻静一直是我的喜好。不曾想小店的老板是战友老周的旧相识,一切便不必提了。那本载有几行薄字的《沽源文艺》,先是被小店老板发现,又被一些不相识的食客争抢着看,这样的面对,我仿佛负了心般的无地自容。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黄昏。拔通了李老师的电话,说是早己平安到达,明天再说吧。第二天一大早,到民政局办完了事,没有了牵挂的心说不上是轻松还是空落,该奔下一站了。拨通了张瑞明的电话,打算告个别,得到回复是关机。本不该打扰,昨夜一定又忙晚了。手机放入衣袋,直奔车站。
  该回那个小村庄看看了,要说最想念的还是它。十多年前,我变卖了所有家当,只抵了一小部分外债,远走他乡了。明明知道这也许是一条不归路,为了生计,也不顾那么多了。初冬的早晨,风清霜重。我一夜几近未眠,都是在收拾行李,几件随身衣物。几本常看的书,还有一些旧照片,踌躇了许久,不知该留下还是带走,无论怎样的决定,都是不忍。放在脚边,地上是被踩硬了的一层薄雪。回身,轻带上院门,上锁。收好了钥匙,我知道,有一些什么,被关上了,晨光已经在屋顶墙头和墙边的树枝上,微微泛红。离县城越来越远,车马稀落,一派闲静。时光摇篮的深处,是如此的自然天成。忽然发现不多的车辆大多是外地牌照,而且行驶缓慢,还有一些在路边泊了。不由得将目光放开,远远的,一些人在作势,一些人拿着应该是相机。我相信,他们一定是找到了自己盛开在田野上的如莲喜乐。是啊,胡麻花象兰色的小星星,洒在半坡上,土豆花也开了,白的粉的紫的相间,在沟畔摇拽。大豆花是开过了,豆角正藏在有些青白的叶片下,渐渐饱满。外人不知道,我却懂得,再过几天就可以煮着吃了,田野最初的味道,带着花香。兰天就在坡顶,几朵白云走走停停,落在刚出齐的麦穗上。想象着田埂上曾经的我,忙闲之间不需要作势,和这些作物一起静候秋风。置身这样的画外,是我把自己冷淡了。
  在公路旁的小酒馆草草吃了几口,便信步而来。自村口斜穿,南北一条小街,时值农忙,村子里罕有人迹。村边的一些房子已经无人居住了,久未打理的样子,和它们的主人天各一方。这个午后相比我离开的那个清晨,更显破败的是时光。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回来过,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忍面对,相看两落寞。再走,就是村里了。一些院子正郁郁葱葱,架豆冒出短墙外几尺了,中间夹着几株正开着的向日葵,叶蔓的缝隙里,还挂着花的豆角,细嫩修长。不用往里看就知道,一畦一畦各色菜疏在院子里错落,供自家方便采食。和我当年一样,其实是吃不完的,便聊发情趣,边边角角种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我依然能细数和这些院子的种种交往,本就是勤劳人家,这样的安居自然是命定的福气。
  往西一条斜巷,向北一抬眼便是我的旧故居处。斑驳的围墙挡不住草木深深,房子也隐去了一半,大约已经寻不见当年通往圈舍和菜畦的小径了。西墙根的老榆树又葱胧了不少,遮了小半个屋顶,那年的红瓦有些泛黑,一些青苔暗结,年久日深。岁月的生长,在每一个缝隙里,都不曾稍做停顿。就这么一望,已经不敢近前了,快步出了村口,一路向西。再回首时,还是那一大片榆杨混杂的林子,依然是想念中的那般浓绿,大半个村庄已经隐在其间。
  因地势平坦,地下水源丰盛,又加上时势所造,田里的作物早已被各种疏菜取代了。千篇一律的浓绿,早已不见了那年的花开。折身向北,那是一大片草滩,几年不见,草深了。星星点点的野花,象婴儿的眼睛,在草尖上闪,往草根下躲,风吹草低,满目悠然。这应该算是一个最大的惊喜了,记得当年这里已经是几近荒漠了。牛羊我都在这里放过,一年大部分的时间在这里斯混。尤其是冬天,逐年的雪少,土地裸露着最真实的脉络,无言。牲畜吃不饱,最闹心的还是人。越是饿着急,越是寸草不生,人与自然,都把对方逼到了绝境。我就是这样,一群牛羊赔了十几万,然后亡命天涯去了。早就在电话里听说,这几年禁牧初见成效,十分庆幸,这片草滩还在。其实,累了大家都歇歇,十分自然的事情。见到那条小河的时侯,不出所料,已经断流了。在这个焦渴的世上,曾经滴在心头的细流无声,象一道等待干结的伤,横划过草原的腹部。兰天和白云的痕迹湿湿的仍在,默默地疼着。不久前的一场绵绵细雨,在河道里留下一汪一汪的水泡子,水边的苇草黄得早了些,象一排坚守的老兵。苇草丛的根部又被一种俗称河篦梳的植物覆盖,倒显得很葱茏的样子。生态的变迁与演化大抵都是这样,物竞天择,人与环境,说不清谁在改变着谁。
  暮色渐生,风也凉了。夕阳下偶有三五一群的牛羊向我走来,比当年赶集似的放牧闲适多了。我知道,村里还有几家少量的圈养,偶尔出来放放风溜溜腿,倒也成了一种情致的点缀。忽然觉得,是土地就不能少了任何一种生命的存在。此时的草原,象睡了一觉的母亲,朦胧中,梦在舒展。
  回到村里,灯火乍亮,炊烟次弟升起,水墨一样晕散。交织着一些人声,新月下的夜色一片瓦兰,落满了屋顶。面对这样实实在在忙碌,又想起自己是客中之身,心里空得无所板依。此时,接到了我一个同年伯伯的电话,说知道你回来了,随便做了些菜,快过来吧,好久没有一起喝点了。
  答应着,几步便过去了。聊到他的一处老宅要卖,我忽然就决定买了,因为和我的那个旧院毗邻。把中间的土墙拆掉,就是一个近二亩的大院子。以我这边开一个菜园,他那边放养些鸡鸭,阳光的南边可以建一个暧棚。我这么规划着,心里的安居,就是这么个可忙可闲的去处。当场定了价钱,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又干了一杯。
  遂决定,尽快将外面的事情脱手,结束漂流。踏踏实实的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写字,和这么多人共守这一片家园,让更多的人感受这一块净土,也不负这一路为我买醉的酒钱。夜凉如水,比南方的酷热更合适安卧。我还是睡不着,起身给同学张瑞明战友老周发了辞别的信息,也不在乎深夜打扰了,于我来讲,这是一个好时节。本打算多呆两天,可心里有一些说不清的急,让我不能再等,此次回乡,又告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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