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政接力（张瑞明）

金莲川文学

　　四爷年轻时，一表人才，骑马挎枪。马是青鬃马，枪是汉阳造。四爷不是本地人，老家是我的祖籍灵寿，抗战时期，入了党，解放后，被派到口外坝上，成为沽源县第一任邮政局长。县里邮差，只四爷一人，美其名曰局长，实则光杆司令一个。
　　解放初，坝上地广人稀，村与村之间，相隔甚远。四爷送信，骑马跑出一身燥汗，一天下来，人多吃两个馍馍，马多吃一斗草料。全县八个乡镇，四爷南来北往，东跑西颠，恨不得变成八条腿的螃蟹。四爷很纠结，招工告示贴出去半年，没人应聘。枪林弹雨刚结束，老百姓被打怕了，宁可饿肚子，也不吃公家饭。
　　四爷一咬牙，回老家招人，向他二嫂，也就是我奶奶求助。我奶奶一跺脚，把我父亲交给一辆驴车。驴车载着四爷和我父亲，千里迢迢赶路，出了独石口，毛驴吐血身亡。爷俩吃了驴肉，用驴皮换了盘缠，晓行夜宿，到达沽源时，四只鞋底全部磨穿。
　　那时雇童工不算犯法，我父亲十六岁就当上信差，和四爷一样的行头，骑马挎枪。四爷走东南，父亲走西北。东南是坝头，地势险峻，多山地密林，有财狼出没；西北是草滩，地势平坦，水淖金莲，风景宜人。姜是老的辣，一年下来，四爷送信万封，毫发无损；父亲却马失前蹄，被芨芨草绊倒，摔成脑震荡。
　　父亲清醒时，病房挤满人，穿戴破破烂烂，却都是科局长级别。四爷见父亲醒来，长出一口气。四爷长出了气，还不放心，对着父亲伸出三个指头，问是几。父亲只瞥了一眼，就报对了数。还没等四爷开口，人堆里挤过一个戴毡帽的罗锅，区社主任，主管商业，也是个光杆司令。罗主任夸父亲，这小子黑不溜秋，却能识数，以后别骑马送信了，跟着我做买卖吧。就这样，父亲被调到了商业系统。
　　四爷没了下属，就又回老家招工，招来我一个远方叔叔。叔叔初来乍到，没吃过莜面，闹出了笑话，一碗蘑菇汤，本来是蘸窝窝吃的，被他一口喝掉。时间一长，叔叔渐渐适应了口外生活，不仅会吃莜面，也会骑马。叔叔骑马，一骑就骑了二十年。
　　七几年时，我记事了，听父亲讲故事，四爷的故事，他的故事，叔叔的故事。此时的四爷，已是县里赫赫有名的领导；父亲是供销系统的领导；叔叔依然在送信。叔叔没成家，据说和一个寡妇相好。寡妇人才一般，还带着个比我小点的闺女，可叔叔就喜欢她。叔叔整日游走在客户家、寡妇家和我家。这时的他，有一辆750摩托，绿色的，跑起来拉风的很。因为这辆摩托，十里八村的姑娘，都青睐叔叔，可叔叔只爱那个寡妇。
　　叔叔当然也爱我，他经常把我放到摩托后座上兜风。叔叔很瘦，我张开双臂，就能抱紧他的水蛇腰。我的脚裸，夹在两个大大的绿色帆布信袋上，走村串户，过街穿巷，像是骑着一匹绿色神兽周游世界，很是滋润。我记住了很多地名，甚至某些村庄里哪有牛舍、哪有羊圈、哪有水井、哪有碾盘都知道。我走过的最险要地方，是石头坡。石头坡名副其实，不仅坡陡，石头也多，冬天大雪封山，羊肠小路变成玻璃路面。每次经过那里，绿色神兽的刹车片都摩得嚓嚓响。
　　我十岁那年，叔叔告诉我，他要结婚了。叔叔告诉我这个喜讯三天后，父亲用单位的马车，从石头坡拉回他的尸体。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枯枝上的树挂像刀刃，电杆上的麻雀打哆嗦，怀胎的格桑花为来年的生育发愁。一小块冻土，被秸秆燃烧的火焰融化，几名壮汉，默默用镐头和铁锹挖坑。草原上，埋葬了一个口里的汉子。
　　一晃四十年过去，四爷和叔叔的坟都迁回老家，父亲需要用拐杖支撑身体。草原上的马越来越少，乡间公路上的摩托越来越少，取代这些原始交通工具的，是一天天多起来的汽车。如今的县邮政局，整洁的办公楼里，住着一百多名职工，单位的大院里，停放着五辆快递卡车。
　　其中一辆快递车，驾驶员是女的，人长得精神。她经常与我见面，见面就叫我二哥。她是我表妹，那个寡妇的女儿。我叔叔死后，寡妇终身不嫁，并到我家认亲。父亲接纳了这个弟妹，县邮政局所有人，也接纳了这个遗属。寡妇省吃俭用，送女儿上了邮政学校。
　　我表妹驾驭着新的绿色神兽，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出发，在晚霞红透的时候回归，走遍了全县的每个角落，把一包包快递，送到千家万户。今年，草原上的格桑花开得格外好，表妹知道，那是在为她漂泊不定的生活送行，她就要退休了。表妹的工作，将由她大学毕业的女儿接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