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岁生日

孙志刚

【一】

　　医院的病房里，病人小欢睡了一下午后，从床上醒了。床边的父亲看着满眼惺忪的儿子，心情略好起来。这天是星期日，本来爷俩说好要出去晒嗮太阳，可孩子兴许不舒服的厉害，整睡了半天。
　　“爸爸，我做梦了”。孩子盯着父亲，一副天真的样子。
　　“是吗，做啥梦了？说说看”。父亲爱怜的抚摸着孩子的头。
　　冬季的白天很短，窗外已是黑色，医院的病房显得分外安静。只有偶尔路过的脚步声，说明该是晚饭的时候，而这对父子，却谁也不提吃饭，好像只对梦的话题感兴趣。
　　“我梦见妈妈了”。孩子甜甜的笑了，还有些羞涩。
　　“奥，真好，妈妈见到你一定好高兴吧”。父亲应付着孩子，心里像被针刺一般。
　　小欢1岁上，母亲车祸走了，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母亲只是个概念而已。说妈妈就是个感觉，或许就是一种自然的亲近感，要他说出怎样个梦妈妈的场景，恐怕他真是难圆其说。
　　“妈妈亲了我，妈妈好香”。孩子坚持着他的梦，而且坚决。
　　“嗯，小欢真有福，爸爸梦了好几回也没梦到妈妈，好事都让你赶上了”。爸爸哄着，孩子乐着，冬夜的病房，因为他们的对话，显得很温暖。
　　小欢今年6岁，是“肾母细胞癌”患者，医生说他还有3个月的生命期。爸爸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工程师，爱人出事后，一直照顾着小欢的幼年生活，谁曾想3岁时孩子经常身体不好，后来确诊后，几乎就成了医院的常客。半年前他辞去了工作，准备陪伴孩子走好最后这一段路。

【二】

　　又一个晴朗的日子，外面没多大的风，小欢从窗镜朝外凝望。几只麻雀在一颗大树晃动的枝条上上下穿越，一会儿抖羽，一会儿梳毛，无拘无束的吟叫着。这情景让他感到很开心，他叫爸爸过来一同分享这份快乐。
　　“爸爸，我要做一棵树，让许多鸟来我身上，不，我要做一只鸟，想上哪，就上哪”！孩子露出一副充满幻想的神色。
　　“我看行，国外有个哈利波特，中国有个小欢，什么奇迹都会发生”。父亲走过来，抚摸着孩子的肩膀，慈爱地鼓励着他。
　　“爸爸，昨晚我听见有人哭。”孩子突然转了话题。
　　“啊，我咋没听到。”父亲搪塞着。
　　“就是……那边的王奶奶死了”。孩子一副肯定的话语，令身后站着的父亲无言以对。
　　此时，父亲有些迷惘。……他愿意儿子就是一棵参天的大树，好想看着它分分秒秒地成长。春天破土发芽，夏天蓬勃挺立，秋天沐浴阳光，冬天临风傲雪。如今，小苗尚未长成就要枯萎，他真是痛断肝肠啊！
　　“爸爸，住在医院的人都会死吗”？
　　“不会，好多人在这里治疗后，都痊愈出院了”。
　　“王奶奶死了”。
　　“王奶奶岁数大了，老死的”。
　　“那我就是少死了”。孩子的话，句句跟进，让父亲感到透不过气来。
　　“爸爸，我不愿少死……不愿少死”。孩子的话虽显木讷，眼泪却夺眶而出。父亲一时慌了神，也不知用什么方法来劝说他，只能紧紧地把孩子搂着，痛楚的泪也无声的落下来。
　　“你希望自己能活多少岁”？父子俩沉默良久，重新开始对话。
　　“爸爸，100岁行不行”？孩子又羞涩的笑了笑。“不是说长命百岁吗”！他维护着自己的原则。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做个倒着过日子的游戏，从100岁活到50岁，1岁，活到你满月，一直活到刚刚从产房被护士阿姨抱出来，咋样”？
　　“太好了，也”！孩子发飙了，显然父亲的这个提议，令处于迷茫的他感到非常惬意。

【三】

　　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摆在病床头。上面红彤彤的“小欢老人百岁生日快乐”彩字让孩子高兴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
　　“儿子，咱们就一天过一个生日，咋样。”父亲知道孩子所剩时间不多，让小生命的剩余生活活得精彩些，同时，也是为了安抚自己这颗伤痕累累的心。
　　“好啊”。孩子听了这话，在床上一蹦三跳，似乎忘记了刚才还直嚷肚疼的样子。他真是个孩子啊！
　　第75天时，当父亲把中午饭打来时，小欢给自己孙子设计的生日贺卡完成了。上面拙劣的写着75岁生日的字样——蓝天下，跑道上飞机待命远航，飞行员小东西【爷爷小欢给起得名】英姿飒爽，挥手致敬。一个飞行员的梦想，跃然纸上。他边笑边把杰作递给父亲，“爸爸，你看，我孙子圆了我的梦”。
　　父亲接过画页，看着，不住地点头称赞，画品虽稚嫩，但看到孩子那一副执着的心态，还有遥远的想象力，还有每天过生日的激情，他的心里五味杂陈，难以平复。但仍然要装出一副欣赏的样子给孩子。“哎呦……比爸爸的……奥，比太爷爷的理想高多了，都飞上天了……你这个没有胡子的爷爷”。
　　此时，孩子扑向父亲的怀里，高兴至极。

【四】

　　在小欢生命倒计时50天之前，孩子突然病情加重，医生检查后说，已经合并肺转移晚期，让家属做好一切思想准备。
　　小欢咳嗽频繁，而且大量的尿血，身体处于疲乏之中，但每天过生日的热情却不减，他的表现令父亲纠结的心略微感到些许宽慰。
　　“爸爸，人到50岁，咋表现”？孩子认真的问。
　　“50吗……孔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父亲茫然地回答。
　　“啥叫知天命”？
　　“知天命……就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作为但不企求结果”。
　　“啥叫努力作为但不企求结果”？
　　“也就是咱尽量做了，高兴就是，过好现在的每一天”。
　　“每天都高高兴兴地过生日”。
　　“对对对，小欢真聪明”。
　　“爸……50岁，应该当一个大爸爸”。孩子自言自语。
　　“那可不，50岁，非常的了不起，我觉得你一定行，加油儿子”！
　　小欢50岁生日典礼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暖冬天。父亲依着孩子的意思，尽量给于他一切方便，满足他所有的要求。其实，小欢确实非常懂事，他在这些天里的言谈举止，俨然大孩子般成熟。
　　小欢又给自己的儿子做了一张祝福的生日卡片。他递给父亲时，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泛着淡淡的红。父亲赶忙接过来，非常认真的端详起来。病房内就他们爷俩，却显得庄重异常。
　　“你儿子给你的生日卡片”？
　　“嗯，你看看画的啥”。
　　“呵，这穿白大褂的是谁”？
　　“我……医生，给人看病的”。
　　“哎呦，我们小欢没想到50岁时，还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呢”。孩子被爸爸给逗乐了，在床上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要给大家都看好，……都出院去”。
　　“嗯，好，你儿子懂你，你有一个好儿子”。
　　“爸爸，我也懂你，你也有一个好儿子”。
　　“对，爸爸有你这个乖儿子，爸爸知足了”。
　　病房，此时好像与外部隔离开来。在无人打搅的二人世界里，爷俩互相依偎着，仿佛能感到对方的心跳。时间正一分一秒的摧毁着他们父子的情感，他们多想让时光停顿下来啊！

【五】

　　小欢25岁的日子临近，孩子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吃饭也已不多。只是精神头还算不赖，一个劲的问父亲，咋过这天生日。
　　“爸爸，25岁的我应该是啥样子”？
　　“25岁……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候，应该谈一场恋爱，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呀”！
　　父亲说着沉思良久，儿子听着不知所云。然后，两人好像都明白过来，放声大笑起来。
　　“我也要谈恋爱，爸，是不是搞对象”？
　　“对，你有喜欢的女孩吗”？
　　儿子脸上羞红，久病白苍苍的小脸蛋，像挂了两朵桃花。父亲乐了，像想起了往事，脸上同样红扑扑的洋溢着美好。
　　“爸爸，我喜欢护士小苏姐姐，她打针不疼”。
　　“是吗，你还真有喜欢的，那你咋向人家表达呢”？
　　“爸爸，明天你给我买一只花来，我给她”。
　　父亲没想到儿子这样天真，而且对此事坦诚担当。他被儿子的真情流露所感染，连连承诺，一定照办。
　　这天，父亲早早地在花店里买了一大束玫瑰花，上午特意跟小苏护士解释了父子俩的生日安排，希望人家能帮忙互动，得到姑娘的理解并答应一起举行仪式。
　　中午，仪式正式开始，医护人员，其他屋的病友以及陪护的人，足足的围了一大病房。人们虽然都知道这就是一场戏，可对于戏的角色以及表演的内容和方式，却从心里表示同情，大家对孩子生命的最后历程，都给于了认真的关注。是啊，25岁的年纪，要不是得了这病，该是多么青春和阳光啊。
　　“小苏姐姐，今天是我25岁生日，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你愿意吗”？小欢将玫瑰花高高举起，送到护士胸前。小苏姑娘大方的把鲜花接过，微笑着向孩子点头，然后，在他的脸颊上左右吻了一下。此时，屋内掌声四起，一种幸福的氛围在病房中漫延，以往沉寂冰冷的地方，犹如春色拂面，生机盎然。

【六】

　　1岁生日的前夕，可以说是小欢最后的‘风烛残年’。他已不能在地上行走，干什么也只能靠轮椅车了。拼着活100岁的奢望，他做到了。可能这也是他给父亲留下的最美好的纪念，也是父亲在孩子短暂生命里程中最值得庆幸的事情。每个人的一生，都不可能有一个的想象的定式，去要求它完美的实现，但我们勇敢的去做，努力的争取，结果或许真的出人预料，也可能实在的精彩。
　　小苏护士热情的用自己的化妆品，把小欢精心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红扑扑的自己，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爸爸，男孩咋也要化妆”？
　　“当然，1岁生日可是最有纪念意义的，我们还要拍照，都得漂漂亮亮的”。
　　白天，爷俩一直沉浸在明天过生日的兴奋中，晚上，小欢突然沉静下来的情绪，使床边的父亲感到奇怪。他怕孩子有危险，下意识的用手摸他的额头。
　　“爸爸，你的钱包呢”？
　　“钱包？奥，给你”！
　　小欢翻开钱包，熟悉的翻到一个夹层，一张女人的照片引入眼帘。——那是父亲的妻子，也是他的妈妈。孩子尽管并不熟悉妈妈的样子，但母亲的概念依然植入小小的心田里。六年来，多少耳濡目染，在一个生命旺盛的躯体里，对母性的皈依，对血脉的承接，仿佛有一条不离不弃的纽带将母子紧紧地牵在一起。
　　“我要妈妈来”！孩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要妈妈……我有妈妈……我想妈妈……妈妈”！孩子声嘶力竭，瘦弱的身体在床上蠕动甚而颤抖。一边的父亲对突发的事情惊慌失措，急忙把孩子搂抱着，摇晃着，安慰着……。
　　一岁生日纪念在意想不到的情绪波动后，仍然正常举行。孩子的举措，生生的触动了父亲，他大清早出去，找照相馆把爱人的照片洗了一大张，嵌了镜框，孩子看来，满心地欢喜，仪式中透着家庭温馨的气氛。
　　小欢坐在病床上，父亲坐在旁边凳子上，母亲的照片庄重的靠在床柜上，前面是小苏姐姐友情赞助的一个小蛋糕，可爱且精致。孩子一直盯着照片，上下端详着。好像要重新在脑海里嵌入妈妈的容貌，永远铭记住她。
　　“爸爸，妈妈漂亮吗”？
　　“妈妈……还可以……算漂亮”。
　　“……妈妈漂亮，我的妈妈最漂亮”！
　　“咱们和妈妈一起给小欢过生日，来你替妈妈给你点蜡烛”。
　　“妈妈，给你吃蛋糕”！
　　这时，二人的祝福歌响起——“祝你生日快乐……”。在空寂的病房里，一种生命的火焰冉冉升腾，它坚韧顽强，光芒四射，久久不息。

【七】

　　生命对于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生存定义，在我们生命没有结束的任何时间里，它所谓的定义，都会因你的努力而改变。所以我们要珍惜每时每刻，让自己过得与众不同。即便生命短促，也可以像流星划过天宇，给人留下奇妙的光芒。
　　小欢的‘满月’，在父子俩的坚持中终于到了。此时，孩子已是奄奄一息的状态，就是想动一下，也没有力气了。大人知道他随时都有可能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尽量压制自己悲伤的情绪，好让这一天过得圆满些。医生和病友们出于理解和同情，全部避开了这个病房。
　　“爸爸，满月的小孩会说话吗”？
　　“不会，他只会哭只会笑”。
　　“那我不哭，就笑”。孩子勉强的笑了一下，父亲也苦笑了一下。
　　“爸爸，满月的小孩会干啥”？
　　“会吃奶，会睡觉”。
　　“我不想吃，就想睡”孩子挣扎地睁了一下眼，父亲悲伤的闭了一下眼。
　　“爸爸，小孩为什么要过‘满月’”？
　　“一个家庭有了小宝宝，就有了希望，就连亲朋好友都高兴，自然就要祝贺了，所以，孩子生下30天，就要过‘满月’，而且大家都要给小宝宝礼物幺”。
　　小欢似乎对礼物的话题感兴趣，忽然来了精神，他努力的坐起身子，将脸投向旁边的父亲。
　　“爸爸，我们假装送礼物吧”。孩子的要求，使父亲更感到心痛。是啊，他现在还是幼稚的孩子啊！他的天性，他的率真，一切的一切马上就要终结，做为父亲，眼看着活脱脱的生命就要毁灭，他，真是欲哭无泪肝肠痛断啊！
　　父亲激动的把儿子搂在怀里，二人继续对话。
　　“大家都给我啥礼物呢”？
　　“小欢希望大家什么礼物呢”？
　　“爸爸……你猜猜”。孩子琢磨一会，幸福的笑了，仿佛他收到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礼物。
　　“爷爷奶奶送了一沓钱，让给你买好吃的，好穿的”。孩子摇头。
　　“姥姥姥爷送了学步车儿童车，还有玩具”。孩子也摇头。
　　“还有亲朋好友们送的，……小足球……变形金刚……智能游戏机……”。孩子仍然摇头。
　　小欢依偎在父亲的怀里，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他最后咳嗽了一下，缓了下神，嘴唇喃喃鼓动着，尽情地描绘着他的礼物：“我愿意在春天里，在一大片草坪上，……小欢和爸爸……还有我的妈妈……就咱们一家子。三口人……咱们在蓝天下放风筝，……风筝……风筝飘得……飘得老高……老高老高的……”。

　　【完】

　　作于二零一七年四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