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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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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8-7 18:11: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初识老屋,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母亲携不满六岁的我及咿呀学语的弟弟,由塞外寒冷的小城回到父亲的原籍——京郊长城脚下一座小村庄。
       六十岁的小脚祖母,高大而结实,徒步到三里外的车站迎接我们。春去秋来,寒暑更替,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发现祖母其实是位矍铄而瘦小的老人。祖父不幸英年早逝,幼年的叔叔亦因病夭折了。不久,尚年少的父亲投身革命的大溶炉,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转战他乡,几十年间,老祖母是老屋唯一的主人。
       老屋坐落在爷爷的爷爷建造的老宅中,是坐北朝南的三间正室,与东西南三厢房一样的青砖灰瓦,共同经历了百多年的风雨侵蚀。屋前窗下,青石板沿四屋铺就的甬道在院中写成一个大大的口字,老杏树披着褐色的鳞甲,泰然占据在中央,葱笼的树冠覆盖了整个院落,肥硕的叶片踏碎一地夏日午后的阳光。
       环绕老宅,一道石砌土夯,和院墙房屋融为一体的矮墙,约一米宽,生长着各色杂草,缤纷的牵牛花、青色的小酸枣点缀其间,是老宅坚固的基座。当夜扯起星衣,月的清辉滴落在草尖上,娇艳的牵牛花悄悄绽放,一串串青色的小酸枣鼓足了力气努力吹胖圆圆的身躯。我走出大人们的目光,怡然坐在矮墙的青石上,摘一粒青枣,听夏虫浅吟低唱,爵夏露唇齿留香。
       清晨,唱白的雄鸡唤唤着它的妻妾儿女唧唧咕咕跨出老宅,蹬上矮墙,绕到屋后,去寻觅早餐前的小点。老宅中的女主人们,便抱回柴薪,拉起风箱,或急骤或徐缓,一曲风箱晨奏在老宅上空升腾、弥散。
       当上工的晨钟敲响,宅中的居民携筐荷锄而去,也是我和小伙伴们矮墙上捉蛐蛐、田间采野花摘野果的时候了,快乐的一天开始了。
       记忆中有种被小伙伴们称作“天天”的植物,似乎叶子是碧绿的,花是的确的紫色,成熟后的果实近乎于黑,食后舌也会被染成黑色,但染黑后的舌,带给伙伴们的是极大的荣耀,大家每每伸出味觉器官,一天中的黑舌冠军由此产生。我不喜欢“天天”怪怪的味道,公正裁判的重任便责无旁贷,而黑舌冠军的荣耀,也就永远地与我无缘了。
       午后,太阳炽热的光辉早已吮干了草尖上的露珠,屋后村外的小溪波光粼粼,高大的杨树、墩实的河柳为小溪两岸松软的草地遮下一片浓荫,一双双小鞋,或三五成群,或孤独一只的散落其间。溪水清澈明亮,细沙和卵石覆着溪床,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游来的鱼儿“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千多年的嘻戏悠犹未尽。
       老杏树第一片知秋的落叶,宣告了收获季节的即将来临。清丽的月光再度逶迤矮墙,唱晚的秋风,多情的舞弄着丰胰的小酸枣,枣儿颔首含羞依附在枣枝儿上;牵牛花知天命似得尽情开放;草也更加茂密了。老宅中度过六岁生日的我,快乐地品尝着枣儿酸酸的成熟。
    一个鸟儿鸣唱的早晨,老杏树葱笼的树冠忽然缀满秋色,归根的落叶撒下满院子的金黄;溪边的杨也飘摇起秋的浓墨重彩,送别逐波的鱼儿;河柳依旧绿意堪浓,揽溪怜影,不忍卸去葱郁的妆容。
       初冬的朔风扫尽了老杏树最后一片叶子,老屋屋脊两端巍然屹立的兽雕显现了出来,使老屋更加的庄严、古朴,那青砖灰瓦的韵致也似乎更加的酣畅。矮墙上干红的小酸枣顽强的固守着同样枯干了的枣枝儿;牵牛花隐去了芳容,萎黄的藤叶缠绕在枣刺间沙沙作响。小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母亲不再允许我到溪边去,童鱼共戏定格在夏秋的午后。
       冬季里的第一场雪,为老屋盖上厚厚的棉絮,老杏树抖落着枝丫间团团雪绒,老宅飞絮铺花。大雪阻止了我和弟弟走出老屋的脚步,寒风中鸣唱的窗纸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舌尖轻抵,手指轻点,润湿的窗纸开启了独眼看世界的洞天。于是,老祖母和母亲忙手忙脚;于是,发黄的窗纸缀满洁白的补丁;于是,老祖母便念念有词的告戒我们:“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于是,我便拿起老祖母的缝衣针,笑靥里装满窗外的寒风,以检验老祖母的真理;于是,夜间便不知有几斗风吹进了老屋。
       下雪的日子是农闲的日子,下雪的日子也是猎人们的好日子。西厢屋借居的单身壮年猎人,被大雪带到山里去了。我和弟弟,小鼻子压扁在老屋窗子间唯一一方观望屋外的玻璃上,翘盼猎人叔叔的凯旋。山鸡、野兔,运气好的话还会有狍子。雄鸡的羽毛很美,尤其尾翎,在母亲的房中,至今还收藏着两只雄山鸡的尾翎。野兔的毛色就很丑了,但短短的尾巴却煞是可爱。至于狍子的模样和毛色就记不起了。
       冬日老屋的夜晚温暖、祥和。橘色的灯光下,寡居的老祖母与西厢屋同样寡居的妯娌——我的二奶奶,双双侧坐于老屋的炕沿上,享受这冬日夜晚的安闲。四只走过人生坎坷的尖足,轻放在炉台上,两双嶙峋老手伸向炉口上方,时尔揉搓着,跳跃的炉火映红了两张沧桑的脸膛。母亲端一碗冰冻的海棠,放在土炕中央,升起丝丝寒气,不多时,海棠便被一层薄薄的白霜包裹了,红色的海棠、洁白的冰霜,凝结在古香古韵的蓝花瓷碗中。曾几何时,如海棠托霜般美丽、青春的两位老祖母嫁入老宅,嫁入老屋。花飞花谢,云卷云舒,老屋梳理着她们的青春、她们的美丽,陪着自己一起变老、变老。。。。。。变老的祖母们在冬日的夜晚,在更老的老屋向我讲述父亲的童年。二奶奶的鼾声是叙述中的插曲,老祖母说,二奶奶的脑袋里住着磕睡虫,磕睡虫睡了,二奶奶的鼾声就响起,磕睡虫醒了,二奶奶就会继续老祖母未完的话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第一个初春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带着老屋留在童年脑海中美好的记忆,告别老祖母,离开老屋,随父母回到了“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塞外小城。
       再识老屋是一个“花退残红青杏小”的时节。而观老杏树繁花似锦,于老屋噙香而眠,成为我不可追寻的永远的梦。上世纪九十年代,老宅东、西、南八间房舍相继拆除,老杏树根植的巢臼石淹土囤,筑起了红砖红瓦的新居。只有老屋,送走了它多年间唯一的主人,着一身灰色的凝重,迎着新世纪的曙光,立于全非的老宅,摇记百多年的雪月风华,追忆百多年的西去古人。
       如今,离休的父亲,不时回到老屋小住,于青砖的浑厚、灰瓦的古朴间,捧读昔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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