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卿舞回望，弹青花悬想

雪山狐

    夜雨阑珊，人静漏断。沉香的雕花窗柩处，斜斜射进一方如水温婉的青莲月光。回廊外，流泉淙淙，砌曲幽径横枝解箨，林花流霜挟裹了滟潋雾气，皎皎似霰。
    灵堂内，檀香余味萦绕。木鱼声声，有月魄凭轩不请而到。竹烟波月，疏影参差。敲击的木鱼片刻呆滞。蒲团上德高望重的尼师语气平缓：“山水，你的心动了。”
    唤作山水的淄衣女尼执着青瓷油灯，躞蹀于回廊之上。眼前是初春新雨后清新的月色，晕黄孱弱的烛灯挡不了残留的料峭春寒，却是回忆蓦然涌上心间……
    【桃红飞絮，凝香青芜，云想花裳遍倚金玉阑，六朝粉动秦淮岸。】
    眼前是千年繁华的秦淮岸，月涌芙蕖，纸醉金迷。抬眸处，有男子着窣地春袍负手而立，眉目淡雅如画。这是我的哥哥北衣，他说，要让我见一个人。我依言寻去，苒苒颙望。渺邈月色下，乱碧萋萋。兰桡画舫，烟色和翠老。舫上的女子青烟翠雾罩体轻盈，鸦雏双鬓松松挽起，粉黛未施玉面洁净，唇边一抹似有若无温和笑意。微微抬手，腕间淡蓝绸缎摇曳，一江春水縠纹，一朝风动琳琅。
    舫内，丹青屏障，薄帷飘飘。冷香瑶席，翠尊佳酿。美人执酒，嫣然巧笑。
    她说，她叫卿伽蓝，也叫辜墨楹。
    她说，遇见本身便是最深的缘。
    她说，所谓长相守不过你拈花我把酒。
    她说，她是血液里带着风的女子。她不怕一个人，只做独一无二的蓝宝宝，磕长头在山路上。
    举杯对饮，我轻唤，楹宝。
    ——把你过往三千饮遍，我只看见那一年的待卿六月归芷。
    把你病娇隐忍腹黑间或歇斯底里赏遍，我只记得要许你的温柔以待一世安。
    把你挑眉轻笑风流倜傥的玩世模样看遍，我只认得你是夜深人静时颤抖哭泣的辜墨楹。
    楹宝。楹宝。楹宝。这样静静想着，也是陪伴与温情。
    即使说书人妄改离分，故事内外我们依然是一起的人。
    我们本就相遇了太晚，对不对？
    琼觞玉酿，浊醪妙理。昭昭而至，有山色遥岑螺髻，翠微潇潇。舫内簁簁鱼尾跃貌，有情人凤求凰。
    烟波泛水直指心间，有人已醉，已醉。
    【庭花红遍，蛱蝶双飞。你浅笑飞扬，眉眼里的夏日漫长。】
    春去也，盛夏日昭昭，曦晖曜曜。我的生辰，便是这夏日，芳华与明媚共赏。楹宝说，她与北北要送我一份盛世的礼物。时隔多年，人事变迁我已记不得，唯记忆里那个盛夏，仍历历在目还似昨天。
    那一日，栖迟锦绣，飞琼如玉。漫天暄妍花海里，少年抚琴而坐。他的眼前，月白色纱衣的女子水袖轻漾，拖迤一地碎花残红。三千青丝未束，鬓上碧玉步摇叮当作响。琼花片片晕染，划过流苏玉坠，划过烟萝氤氲，划过云髻堆翠下明眸皓齿的脸，带着满心柔软的情意，给眼前眉目淡雅的男子。
    ——他的眼里，是她嬿婉一舞下明艳柔情的脸，他的倾城，他的妻。她的眼里，是他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的依赖与执念，她的夫君。
    我坐在一架白荼蘼下，望着眼前这场盛世之舞，蓦然有了醉意。那一年春波碧草深处，我就是这样带着满心暖意，缓缓睡去……
    我贪恋的一世安里，有公子瑶琴抚曲，美人一舞倾城。
    不怕长长的距离，不怕满目疮痍，他会紧紧抱着你，抱着你一世情长携手归老。
    十年故梦远，浮生又何妨，纵然倦夜未央，有你在身旁，我安睡无恙。
    【蘅蒿三丈尺素，兰泽一川锦书。】
    春草葳蕤，晚风摇曳。烛影明灭，林栖者裹挟两袖寒凉。我回神，眼前仍是月色下寂静的回廊。终是执灯而行，缓步踏回禅房。
    午夜梦回，也好。
    桂华皎皎，转瞬又薄凉。这一年隆冬之际，庵内接待的比丘尼告诉我，故人来访。灵堂内檀香袅袅，手中的佛骨轮珠仍保持着转动的姿态，只是潜心修行的女尼，已再不复平淡。
    嘴角是缓缓勾起的笑意，眼中却早已湿润。
    【尾声。迟暮殊途要怎样归去故乡，旧居时光依然在牵绊念想。】
    后来有人问我，为什么那一天我不跟随着离开。我淡笑不语，手中敲击的木鱼泠泠作响。灵堂外，回廊曲径，春水溶溶，层霄隐隐踏琼楼，依稀有隆冬时节雪染扶疏，瀌瀌雨露的影子。
    冰花翦翦，翠尊易泣，红萼寒碧。我推门而入，携手而坐的男女慢慢起身。眸中千般思绪，终是相见后寂静叹息。
    良久，我轻笑，北北，楹宝，还好吗？
    好。你呢，还好吗？
    我也好。
    叠嶂千峰，飞雪断玉，拔山而过久咽不下的，也唯这一句，你好吗，我也好。
    我起身，沏一壶茶。青花瓷底的茶杯里，茶香袅袅。
    木窗外，千树梨花压海棠，满园雪落杳无香。漫天飞琼乱玉里，我和身旁的男女彼此相对无言。眼前是茫茫的飞雪拏云，手中是氤氲的茶香弥漫。
    木几上浓郁熏香，犹作晚翠挟伴浮云归老。
    就这样无言以待，也是相知相随。若离殇与寒凉作陪。
    我垂眸，却是那一年花海蓦然而至。抬首，楹宝，北北，再为我，跳一次那一年的舞，弹一次，那年花海下的曲子，可好？
    并肩而坐的男女对视而望，唇边是缓缓扩大的柔软笑意。
    伶仃曲调，青花悬想，琼瑶玉宇，熏香萦绕，胭脂雪凉，惊鸿一场。
    欹眠卧椅。大梦三千场，红尘事已消。何苦为尘劳。沉香霁雨，乱影摇红，纵殊途，也是同归一场。
    执笔，南临剪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