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古装电视剧里的那一幕:洞房花烛夜,烛影摇曳,新娘穿着红色缎料做的,刺着绣的嫁衣,两只臂膀在宽松的袖子里垂着,显得格外的纤细。她们顶着红盖头,静静地端坐在床沿上,心如小鹿般碰撞,静静地等着那个今夜的枕边人来揭红盖头,等着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过那身嫁衣裳。 我认为嫁衣是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服饰。据说旧时女子的嫁衣,大都是由母亲或者自己从小就开始做的,是亲手缝制的,一针一线里,缝着一个女子一辈子的希望和命运,嫁衣还承载着家人最最殷切的期盼,总希望穿上嫁衣的女子爱情完满,家庭幸福!缝制嫁衣时,手中拈着的是丝线,更是无法预知的未来。只是时代在变迁,那些亲手缝制嫁衣的年代早已远去。我生于七十年代,比较笨拙,学不会手工,学不会女红,算是人生中的一大遗憾,遗憾自己不能亲手缝制一件嫁衣,哪怕多年后将它压在箱子底。 我知道旧时女子的嫁衣绝大部分是红色的,红到极致,妖娆的红,妩媚的红,这种嫁衣在色彩上的传统似乎一直延续至今,我的母亲是出生在五十年代的人,这个观念更是根深蒂固,很难改变。 她说红色是喜庆,是吉祥,是希望。 她说看着红色的嫁衣,似乎就能看见红彤彤的日子挂在流年的两端,一端是郎情妾意,一端是幸福美满。 是的,我的母亲就有一件红色的嫁衣,是一件刺着牡丹花图案的旗袍,丝绸的面料。我从来也没见她穿过,只在每年八月大伏天见她从箱子底翻出来,晾在自家的院子里,散发出樟脑的气息,还有那些光阴的味道。我站在旗袍下,听母亲给我讲她那件嫁衣的故事,总是百听不厌,而母亲每一次的诉说都带着激情,都带着对往昔岁月的无限眷念。 母亲说那件嫁衣是外公亲手替她做的,那时外公是乡里出了名的裁缝,替很多人赶制过嫁衣。母亲记得临出嫁前那天晚上,自己在闺房里试穿嫁衣,外公无意中发现旗袍袖子两边的花型不对称,便百般纠结。他嘱咐母亲脱下,决定重新裁制两只袖子,因为他希望女儿的嫁衣足够完美,就像他希望母亲的婚姻,母亲的生活足够幸福一样。那天,外公就着煤油灯,连夜用原先多余的料子,重新细致地裁了袖子,直到凌晨四点,才将新袖子换在了那件旗袍上。 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那年,腰围只有一尺九,身材凹凸有致,穿上旗袍的那天,美若天仙,玲珑的身段笼在丝绸质地的嫁衣下,惹来很多人艳羡的目光。她将嫁衣穿在身上,也一并将自己的希望,将亲人的目光和祝福穿在了身上。我能想象母亲结婚那天的样子,明眸善睐,丹唇外朗,面若桃花,袅娜的身姿,妩媚而妖娆。只是自从生了我后,母亲的腰围开始渐长,那件旗袍明显已经穿不上身子了,从此便束之高阁。我站在光阴里,用手抚摸着母亲的那件旗袍,想要去触摸她那段逝去的年华,想要去感受我那已故外公曾经停留在那件旗袍上的指端上的温度。 母亲说平民家的女儿出嫁,结婚当天,穿着嫁衣的女子常常会站在春天的门槛上回望,回望自己的闺房,回望自己住了多年的家,心中不免一阵怅惘,穿了嫁衣出了娘家,就将为人妇了,就将告别一段青葱岁月。自己的父母亲看着,总是会别过脸去抹眼泪,不忍目送女儿离去。想起女儿的嫁衣前一晚搁在桌子上,看着抚着,千针万线里不知缝进去多少泪水。可是怎么办呢,女儿家总是要出嫁的,总是要穿嫁衣的,穿上嫁衣,才算真正有了她自己的小家,人类才能有子嗣绵延不息。 我知道旧时平民家的女儿平常穿的衣服都极为素朴,甚至会缝着补丁。相形之下,似乎只有新做的嫁衣,才透着一丝新意,才透着一丝生活的曙光。只是嫁衣再漂亮,再喜气,也终究是要搁置起来的。婚后第二天,新娘便将嫁衣折叠进衣厨里,穿上粗布衣,系上围裙,早早地在灶台边升火做饭了。穿上嫁衣后的女子心中从此多了一方新天地,渐渐懂得在人间烟火中慢慢体悟人生的酸甜苦辣。 据说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子出嫁,流行向男方要彩礼钱,其中包括添置嫁衣的钱。很多女方家都会开出十二套半嫁衣的数字来,据说是春夏秋冬四季各三套,那个多出来的半套纯粹就是为了吉利,半乃“伴”的意思。我听了觉得咋舌,穿得了这么多吗?母亲笑笑,说她自己明智,最主要是她,也是外公外婆体恤父亲家境贫寒,没有要任何彩礼,自然也没开出什么嫁衣的数目来。结婚前几天,外公只带着母亲在布料市场选了一段丝绸质地的料子,带回家里亲手为母亲缝制了一件嫁衣——真的只有一件。外公曾骄傲地说:“我家秀儿穿什么都漂亮!嫁衣不在多,一件也会有万种风情。”母亲听了莞尔一笑。 想来母亲对待嫁衣的态度是比较随意的,比一般女子要潦草,但又不是真的不在乎。还是会站在镜子前照了又照,仔细端看自己的样貌,心里想着:旗袍呀旗袍,这一件旗袍就像命册里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场婚姻,不是任何气质,任何内涵,任何品性的女子都能够轻松驾驭的吧?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究竟有哪一个女子不重视自己的嫁衣呢?于是便四下张望着,忽然就想起三毛了,想起那个在沙漠中行走的女子来,想来也只有她不重视嫁衣吧?她随性,洒脱,又特立独行。 她的嫁衣够特别,随便找一件淡蓝色细麻布的衣服往身上一套就当嫁衣了,似乎怎么随意怎么来,她穿一双凉鞋,再戴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从厨房拿一把香菜别在帽檐边,自称是田园风格,就拉了荷西徒步走进沙漠里,去结婚了。她的嫁衣虽然是旧的,或许已经洗得发了白,然而荷西看着抚着,也会生出百般的爱意来,那爱意像徽墨般深浓,浓得化不开。三毛的嫁衣漂亮吗?漂亮!我甚至觉得足够惊艳,那种惊艳是别人无法复制的,她的嫁衣上满是沙漠的风沙,满是岁月的烟尘,满是与荷西在一起的璀璨岁月。只是如今佳人已化为尘烟,不知那件嫁衣还在否? 不同的国家,习俗不同,嫁衣的风格和颜色也会不尽相同。想起三毛笔下的那个撒哈拉威的娃娃新娘“姑卡”,她只有十岁,就早早地穿上了嫁衣,她没有穿红装,而是穿了打了许多褶的白色裙子,上身居然用黑色的布缠着,我不曾想姑卡穿了嫁衣的样子美不美,只是在想这样的嫁衣穿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上帝看了会是何种滋味?十岁呀,只有十岁,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十岁这样的年纪,应该在学堂,应该还依偎在妈妈的怀里,应该还喜欢满纸涂鸦,而穿了嫁衣的她从此就沾染了一个男人的气息,还有那些琐碎又纷扰的家长里短。姑卡曾问三毛自己会不会生孩子,三毛听了,五味杂陈。想到此,我的泪水开始噙在眼眸里,想来姑卡身上的那件嫁衣,恐怕也是和我一样在为一个十岁女孩流眼泪吧? 嫁衣呀嫁衣!嫁衣时常会出现在我的梦里。 二十三岁,那时我开始了一段真正的恋情,我常梦见自己穿了嫁衣站在红毯上,当然具体是什么样的款式记不清,只知道有一双温暖的手轻抚过我的嫁衣,深情地对我说:今天你终于嫁给我了! 直到二十五岁,才真正到了我添置嫁衣的年纪。 我也是平民家的女儿,即将嫁给平民的儿子。我坚决不要十二套半的嫁衣,不要奢华的礼服,但我却又没有三毛随便拿一件旧衣来当嫁衣的勇气。 于是,约了女友蕾陪我去苏州深巷淘衣,淘我的嫁衣。听说那里的嫁衣既便宜又美丽! 一家家铺子找,找让人一见倾心,再见倾城的嫁衣。 临来苏州时,我的母亲再三嘱咐我的女友:“蕾,你替她好好长长眼,记得一定要买喜庆一些的颜色,最好是大红色的。”蕾听了连声应着:“好的,好的,阿姨您就放心吧。”我听后,心中感慨万千。 我在心里喃喃自语:母亲,您的心思女儿懂得,我一定会穿上漂亮的嫁衣,在婚礼上,在未来的日子中芬芳四溢!母亲,都听您的,我只穿红色的嫁衣! 在苏州,辗转了很多条铺了青石板的巷子,终于淘到了三件嫁衣。婚纱——粉红的,套装——桃红的,旗袍——枣红的,都红到了极致。 婚礼当天,上午我穿了婚纱,爱人将九十九朵玫瑰递给我,我接在手中,笑嫣如花!回门时我穿了套装,给亲人们一一敬茶!晚宴上,我我穿了枣红色的旗袍,外公说我和母亲当年出嫁时一样,也有着玲珑曲线。那天,母亲看着我,看着我身上的那件旗袍,泪水禁不住潸然而下。我知道母亲看见了什么,她的眼睛里一定有她多年前的影子,一定有我红彤彤的日子,一定有我鲜妍的未来! 时光荏苒,光阴如梭,转眼,我已人到中年,眼角生了鱼尾纹,身材已走了样,那些嫁衣也早已经穿不上身,它们被我压在了箱子底,只在每年八月和母亲一样,将嫁衣拿出来见一见天日,晾在阳光底下,那时,我会对着它们兀自发一阵呆,用手轻抚过它们的容颜,盼着我的女儿能够快快长大,我好给她讲那些关于嫁衣的故事。 嫁衣,嫁衣是用来嫁接时光的,将我们从少女的时空带进少妇的光阴。 我常常在心里想:如果有一天嫁衣可以用来典当,不知道能否换取我们穿上嫁衣前的那些青涩懵懂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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