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一天（崔建荣）

金莲川文学

　　国庆节，也是农村收获的时节。对于工作生活在市里，父母在老家种地的子女，国庆节就是他们的“劳动节”。
　　父母的年岁越来越大了，在叶子的劝说下，今年只种了三亩玉米。放假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叶子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看到叶子回来，爸妈灰蒙蒙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妈妈心疼叶子旅途的疲劳，对叶子说:“别去咧，别去咧，不用你去，俄（我）们能下完。”爸爸看着叶子高兴，想让叶子陪着一块儿去，“叶儿连带去地里耍耍，三个人，那块儿地一天款款儿（很轻松）就下完咧。”妈妈冲着爸爸喊道:“地就那么点儿，下完干甚呀，下完就坐得，看电视呀？”说完白了爸爸一眼，又对叶子说：“别去，别去。”叶子说：“干活儿就定（得）人多点儿，再说俄（我）又不是天天干，偶尔干一天，也挺好的。”
　　叶子换上妈妈找出的干活衣服，跟着爸爸上了三轮车，一会儿就到了地里。
　　地里，一派秋天的景象。好多人家的玉米已经下完了，焦黄的玉米秸秆儿整齐地码成一排又一排。没下的玉米颗粒饱满，撑破了衣服，露出了金黄色的身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清香。是泥土和玉米籽混合着的味道。
　　玉米秸秆没过了头顶，钻入地里，好似进入密封的空间，令人窒息。玉米叶子像细软的刀片，把叶子的手腕和脖子划出一道道红印子。掰下玉米，尘土和花粉扑头盖脸落下来，钻进身体的每一个孔隙，叶子打出一连串的喷嚏。
　　毕竟年岁渐长，这都不算什么。记着小时候，爸妈带着叶子和妹妹下玉米，早上真叫清冷，冷得浸肤浸骨。去了地里，干上一会儿，望着偌大的一片玉米地，从东头到西头仿佛远隔十万八千里，在地里挪动着灌了铅似的脚步，此时叶子就会想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什么时候才能下完呀，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但又不能不做，于是，下一会儿，就探出头瞅瞅还剩下多少。不管多累、多苦，还得一点儿一点儿地下着。叶子现在想想，或许自己的耐性与韧性就是这样在地里一点一点地磨炼出来的吧！
　　时间过得挺快，“秋老虎”已经爬上了头顶，天气干燥而炽热。妈妈对叶子说：“歇上一会儿吧，吃点儿东西，不着急。”叶子说：“俄（我）把这两行下完。”叶子想起小时候，中午吃干粮是最开心的时候，不在乎满手的泥土，满嘴满鼻孔的灰尘，叶子和妹妹高兴得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拿着咸菜伴着瑟瑟的秋风，吃得很香。躺在砍倒的玉米秸秆上，沐浴着凉凉的秋风，抬眼望去，才觉得天是那样高远，好远好远……空旷又静谧，蓝是浅浅的，云是淡淡的。此时，叶子便会想念一个人，一个清瘦的，高高的，剪着短短头发的少年。他挽着裤腿，撸着衣袖，推着一轮小车从地里走出来，碰上了，与叶子相视一笑，然后叶子就望着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狭长的小路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叶子好像已经忘记了少年的容貌，久得往事已被细细的风吹成了微小的尘土，散落在不知哪个角落。只是少年会在不经意间闯入叶子熟睡的梦中，证明着曾经的懵懂年少。
　　现在干粮比小时候丰盛多了，妈妈把烧饼、月饼、苹果、橘子、饮料……摆放在一块儿塑料布上，叶子拿了一瓶饮料和爸妈唠了一会儿嗑后，依然躺在了玉米秸秆上，望着高远的天。淡淡的游云缓缓得在天上漂浮，瑟瑟的秋风夹杂着玉米叶子唰啦啦的响动从叶子耳畔吹过，叶子闭上了眼睛，仿佛能听到大自然演奏出的浑厚的交响曲。爸妈边吃边谈论着谁家的玉米籽颗粒大，谁家的收成好。妈妈把今年玉米棒子小的原因归结为爸爸撒籽太密了，爸爸则说是妈妈买的种子不好，根本结不出大的玉米棒子，俩人相互埋怨着，又一块儿盘算着明年买什么籽种，渴望着明年的收成。是的，农民用自己长满老茧的双手一点一点儿地扒拉着泥土，才填饱了人们的肚子，才让祖国的大地一年四季变换着更多不同的颜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皮肤黢黑，褶皱满脸，腰背佝偻，疾病缠身。他们如蝼蚁般生存着，却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目标，没有放弃希望。这应该就是土地与父母给叶子的最为深刻的人生道理吧！
　　短暂的午休时间很快就结束了，瞅一瞅，已经下了一半了。细长的如软刀的玉米叶子一遍遍地划过叶子的脸颊，划过脖子、手腕，如针扎似的疼。周遭是灰尘和粉尘，肆无忌惮地钻入叶子的鼻孔，嘴巴。因为有鼻炎，叶子不时打一连串喷嚏，或是咳嗽一阵。隔一段时间，也会传来妈妈的一阵咳嗽。妈妈不时叮嘱：“对齐了再摱（扔），摱（扔）远了，装袋子的时候儿小心看不见。”叶子“嗯嗯”地答应着。在妈妈眼中，多大的孩子也是孩子，总是不放心，总不时地叮嘱。
　　爸爸也明显老了，佝偻着背，皮肤黝黑，骨头凸显，走路像极了奶奶。力气明显小了很多，一袋带皮的玉米也很难自己扛到肩上了，需要妈妈撑一下才能扛起来。还是爱喝一口酒，就是开着三轮车回家送玉米的空当也不忘喝一口酒。爸爸走进了地里，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听见妈妈恨恨地说:“人家就不收秋了，一个儿干就行了么，还叫个人。着急地干完死——去呀！”妈妈嘀咕了好几遍。从年轻的时候爸妈吵架就用最难听最恶狠的语言，仿佛不这样不足以触碰到彼此的内心，不足以把对方扎伤。他们不会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沟通，不会柔声细语地表达对彼此的看法。骂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还是离不开彼此。尤其爸爸脾气暴，骂得也很难听，叶子小的时候，常听到爸妈的吵架声，有时看着他们大打出手，只能无助地流泪。现在爸妈老了，脾气还是好了一些。爸爸走过来了，拿袋子，妈妈看到了语气生硬地说:“人家不收秋了，自个儿干就行了，干完了干甚呀？”妈妈就是这样，总是怕麻烦别人，能自己做的事情一定不会找人帮忙。爸爸一遇到妈妈有不同意见，一听到妈妈连珠炮似得数落，就会皱着眉头，五官感觉都快拧到了一块儿，嘴有点儿结巴，边皱眉边说：“捏（人家）主动说跟咱下，宰（这）……宰（这）黑（还）赖了。你懂……懂个甚，就……就会嗒嗒（唠叨）。”叶子每每听到父母吵架，心就跳得厉害，小时候，只能无奈地听着，害怕着，大了，叶子的话爸妈也听了，叶子说：“嗯，挺好么，有人跟干活黑（还）不好了。”妈妈这才神色缓和下来，说了一句：“俄（我）黑（还）大或（以为）你叫捏（人家）下的了。”叶子的一句话，避免了父母之间的一场“战争”。父母是子女的一面镜子，对于父母，子女有继承也有改变。妈妈嘴快、会说，爸爸骂起人来嘴也很毒，而叶子既不善言辞更不会骂人，有时候，叶子就想，生活照出了父母性格的缺点，照出了缺点导致的生活的辛酸，叶子看到了，改变更多吧！
　　妈妈给爸爸撑袋子的时候，叶子已经下了很多了。手机铃儿响了，叶子掏出手机，看到是原来同事孟打来的。孟说好久不见了，正好赶上同事闺女的婚礼，咱们聚一聚。或许是离开之前单位太久的缘故吧，这个同事并没有通知叶子。叶子犹豫了一下，说不去了吧，你帮我捎上200元钱。挂了电话，叶子有些心不在焉，曾经最要好的同事，不是不渴望相见，而相见应该是在状态最好的时候，最起码是自已认为最精神、最好看的时候。可是叶子想此时的自己一定是蓬头垢面的，皮肤也一定黝黑，所以没有去，当然下玉米是最好的借口。放下手机，一种淡淡的遗憾充斥在叶子心里，毕竟十几年了，见面的时候真是少之又少。生活忙忙碌碌，十几年过去了，孩子日渐长大，却发现除了老了容颜，生活仿佛一层不变。或许，平平淡淡才是真，年龄大了，对于生活叶子有了更深的理解，她知道自己最在乎的是什么。
　　日头已经偏西，快六点了。下玉米，装袋子，整整一个下午一会儿也不停歇。弄完了，妈妈催促着叶子说：“快回吧，路儿上慢点儿，妈再看看有没有落下的玉米。”妈妈边说，边拿着袋子去搜寻落下的玉米了。对于农民，庄稼就是她们另一种意义上的孩子，妈妈希望它们颗粒归仓。
　　院子里堆满了玉米，显得更小了。妹妹的大闺女欣欣已经收拾好了饭菜，三个孩子一会儿嘻嘻哈哈地玩，一会儿围着刚满月的小弟弟摸上一阵，小院好不热闹。儿子不时抓着叶子的手亲昵一会儿，然后又跑开玩去了。
　　不到七点，爸妈也回来了。吃完饭，叶子和爸妈又开始把下回来的玉米整齐地码到台阶上。儿子突然想了起来，说:“妈妈，爸爸四点多打来电话，说等你回来给爸爸回个电话。”叶子打过去电话，云说：“我们这边儿下完了，你们那边下得怎么样？明天就可以回去跟你们一块儿下了”……简单的通话后，叶子挂了电话。双方父母老了，自小便在地里干活的云成了两家的主力。云心疼父母，又能吃苦，一到地里，下玉米，割杆子，扛袋子、装车从不偷懒。每年十一过后，云的手上就会磨出一层老茧，指甲被玉米袋子挤成了绛紫色，云总会扬着手，在叶子面前调皮又自嘲地问：“这美甲做得怎么样？”是的，为人子女，“孝”字当先。我们又何尝不是子女的一面镜子。
　　天色越来越晚了，月亮挂上了树梢，让小院变得柔和了起来。星星稀稀疏疏地在天幕上眨着眼睛，好奇地窥视着人间。秋风瑟瑟，送来一阵紧着一阵的凉意。干了一天活，叶子的腰有些疼，手指也不敢弯曲，肿胀得厉害。洗完脸和脚叶子就躺下休息了。夜渐深了，爸爸此起彼伏的打呼噜声，小孩子每隔一段时间的哭声，妈妈嘴里哄孩子声，妹妹下地给孩子弄奶粉声，还有隔段时间堂屋传过来的唰唰地尿尿声。一会儿灯亮了，过一会又熄灭了，叶子静静地躺着，很难入睡。刚开始时，儿子也被姥爷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说：“妈妈吹口哨管用，我吹口哨呀”，于是开始吹口哨。但毕竟是孩子，只一小会儿就进入了梦乡。睡着了都不忘紧紧地挨着妈妈，拉着妈妈的手。叶子睡不着，侧着头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儿子，爱怜之情油然而生，抬起身，亲吻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银白色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蒙上了一层淡白色的光亮，叶子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儿子，用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额头。感觉是过了很久很久，叶子才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