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尖之果

唯一的爱

生命在运行过程中，沿途几乎所有风景全都动感极佳，许多甚可乱人心智。正因如此，我们的思想言行，也始终都在不同程度地受到影响，有时还会不自觉地进行这样或那样的调整与改变。而唯一不变的，只有各自的根本使命。

因为根本，所以重要。的确没错，我家那棵大梨树，就长期执着使命，气韵生动地运行出傲人荣光，从未派生任何异念。这棵梨树非但躯干巨大，壮硕可人。并且枝叶繁茂，结果极多。尤为奇特的是，道道巍峨高峻的山岭，在隆隆然欢快奔腾接近我们屋场的时候，居然另生一脉，完全收敛不羁野性，而甘愿低下高傲的头颅，然后以小坡度缓缓滑降。那幅温顺俯首的深情模样，面朝东方，直到濒临水域，再转化成平地。至于这块平地，便是我家菜园。就在这块平坦而又肥沃的菜园子里面，我接受爷爷手把手的教育，边学习谋生技能，边磨练筋骨长大。也几乎越长大就越确切地感到，这脉缓缓滑降的山岭，酷似鲜活巨龙；而菜地边的那棵大梨树，则活脱脱刚好构成龙头上的彩冠。

对于这种成长中获得的认知，我从未产生过丝毫怀疑。此般势如云天深处降下的山岭，肯定怀着人类尚难辨别的奥秘。就连与她奇巧交集的这棵大梨树，我们也得用身心细细领会。设若长长的斜岭下面没有这棵梨树装点，那它永远也不过是单调的斜岭；而若梨树没有长长的斜岭衬托，那她怎么也会倍感孤寂。可以毫不避讳地说，正是二者生命互补的神韵，才有序凸显了大山的襟怀与梨树的追求； 才有序保证了我们这个屋场人丁兴旺，并盛产美好事物。

说到果树的使命，那当然是结出果实。之于果树自己，则只想把果子结得越多越好，越大越好。我家这棵大梨树，每每只待气候一到，不曾长叶，就先拼却全力，盛开雪片似的乳白花朵，满树满架，香漫山谷。然后，摞摞叠叠挂出密密麻麻的小梨子，迎风摇曳，形同活蹦乱跳的绿珍珠，眼花缭乱地招人怜爱。大山沃土，得天独厚的阳光雨露滋润，养育的生灵大都不仅特别能繁殖，又还特别爱繁殖。

待到绿叶纷披的日子，梨儿早已状如拳头，叠叠摞摞。她们往往边享受微风轻抚，边倾听山雀吟唱，陶陶然，就半遮半掩，露出水灵灵的脸蛋，羞涩却又好奇地打量外部世界。不过，此般天真无瑕的灿烂形象，立刻引得不少路人微蠕喉节。而这块菜地由于大，绕过地边的道路自然也长。加之，梨树靠着路边的太多枝桠原本就难堪重负，许多枝条又还逸逸然，直把串串果实挂到路人头顶上。在南来北往的老少爷们里，竟然就有欲潮涌动喉节而推动五爪之徒，顺手牵梨……可怜那圆硕梨儿，一个一个的，鲜靓可人地，大都还没成熟，让人给糟蹋掉，实在可叹又可惜。

然而，慨叹归慨叹，不少人慨叹过后——有的甚至边慨叹边——只要有机会，仍然先占为快。特别是我们这代人逐渐长大，食粮相对匮乏又还单一，有太多的人基本长成畸形。他们趁着夜色，不竿戳，便攀摘，常常弄得树上枝皮断破，地上枝叶狼藉。好在梨树毕竟很高，枝杈毕竟很多，总有扫荡不到的地方，才有幸给我家留下些梨儿。

我识得些许文字以后，看到不少资料，便依葫芦画瓢，照着去做。原打算多收些果实，同时也减少些侵害。没想到，还真的很快就促进这棵梨树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例如，我爷爷认为，梨树活在菜园边，园下又是水港，任其水深土厚地自由生长，她当然就会开花结果。但书上却清楚地写着，梨树每年秋后都要多施有机肥，以保证营养均衡合理；更要剪去闲枝老杈，以保证营养充足专供。因此，爷爷种菜的时候，我就不断地收集杂草，待到秋深梨叶落尽，再连草带叶，焚烧于树下，并适时撒入土中；每次挑担大粪去施菜，也专门留下半桶，在梨树下刨个深坑，然后倒进去埋好；至于低矮枝桠，闲老杈条，则统统剔除。

结果，次年春日，她的叶片，眼见着就油光厚实了；她的枝干，很快就滑爽柔韧起来。一派潇洒俊逸的体态，仿佛每个细胞都在四射青春活力。清风徐来，所有枝叶满心欢喜地笑出天籁般的窸窣妙音，说明她不仅对事物的感觉无比机敏，并且十分满足自己所拥有的新生活。至于她的果实，则巨大而浑圆，格外吸引眼球。就连果色，也成倍地黄嫩水润。试想，全然高阔疏朗的枝叶间，摇晃着成排成对的此类宝贝疙瘩儿，任谁见了，能不心生感动？

虽说仍然有人趁着夏夜梨儿将熟未熟之机，强行攀爬侵占。但就在断了好些枝条，脱了好些叶片的时候，这棵梨树主干高处，竟然另生枝条，旗帜鲜明地冲破厚厚冠盖，扶摇直上。都说新环境催生新事物。而优良品种，往往只需稍稍呼吸新鲜空气，便能相机把新能量转化成新常态，却又不会失去自己。你看，到了第三年，这杆新枝就热烈开满花朵。随后，结出第一批果实。整个漫长夏季，蘑菇云状的大梨树之巅，昂然高举出大串大串的大梨儿，酷似神话传说里的“人生果”，始终仙风道骨地拉直人的视线。更显奇巧的是，那新枝虽高俊，却不粗壮。一幅旗杆姿态，修长修长的，堂而皇之地，顶端派生些细小枝杈，仿佛专为结梨而生。因为她无法承受人的体重去攀爬，所以更不允许谁爬在上面伸手去摘梨。如此新杆上面的新梨儿，就这样一个一个的，壮硕迷人地，只需往枝叶间静静地一挂，然后驭风曼舞而灵动飘逸也好，附枝小憩且恬淡安逸也行，反正怎么着就怎么好看，怎么都是村里最诱人的新景观。

爷爷简直有空就在梨树下转悠，眼睛笑得豌豆角似的，面颊挂着大括弧，仿佛嘴里始终深吮着大甜梨。他不是轻轻抚摸树干，就是拔除树下草芽。而更多的时候，则是盯着高枝上的硕梨发呆……白露节后，梨叶由青绿逐渐变成绛褐，并相继脱落。当然，如此光景，其它枝上的梨儿，早被摘尽了，也吃光了。只有这“梨上之梨”，身披几许脱俗色彩，任谁也弄不清她什么时候下凡尘。一日中午，爷爷趁着好太阳，搬了晒衣长竹竿，爬上树去，以竿够梨，使劲一拨。那梨划出优美的弧，啪的掉落在地。近前看时，摔成许多碎片，有股清新而甜美的气息直入肺腑。我闻后直咽口水。爷爷捡起一大片梨，放进嘴里，却马上吐出来。连说不行，这样不行，这样弄碎后，满是泥沙，太可惜！

傍晚，爷爷找来大床单，叫几个人四角拉开。他自己爬上树去，以竹竿在被子与梨子之间反复比划。然后，照准一个梨儿，轻轻一拨。那梨因为站得高，所以不但看得远，而且看得准。就像设置好了轨道一般，她脱离树枝，不偏不倚，直接飞进被子里，并高兴得连翻几个跟头，滚入被心中间，不再动弹。爷爷叫我拿出梨儿，装进篮子里。他则如法炮制，一接一个，很快，就收净高高在上的梨儿。

回家后，爷爷洗净几个梨，切成片，准备分享。清香而浸甜的气味满室弥漫，令人情不自禁地加深呼吸。乌漆墨黑的百年老屋，顿时显得庭轩室朗起来。爷爷含入梨片，合不拢嘴。我则慢慢咀嚼，只想细品与牢记这山中美味。

此后，爷爷毫不犹豫地坚持给大梨树培土、除草、施肥、刈枝、捉虫……即便无事可做，也要到树下转悠一番，生怕梨树出现丝毫不悦似的。罕见宝贝呀，就是如此牵扯人的心思！这棵大梨树，仿佛深通人性。她不仅连续多年有计划地派生一些新枝，而且相继枯脱不少老杈……最后，整棵大树老杈上发新枝，新枝头长新叶……每每细品她那新枝上的新果，总是肉嫩味正，香甜多汁，不含一丝杂质。反复吃得多了，我便开始明白，超越冠巅而生梨，那是顶尖之果，果中珍品。她的运行，始终受到使命的严格约束，从不偏离轨道。哪怕羞涩而谦卑地活着，也要个性特别地活出自我；哪怕终老甚至摔碎，也不因任何诱惑左右脚步。

或许，如此品质，便属高贵。观照“顶尖之果”行止，我们不难知道——高，是一般人够不着；贵，则是有钱也买不到。其实，任何生命，品质的高低全在一息之间。至于非分的杂念，哪怕仅存一丝一毫，哪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暗自进行，也已损毁整体质量。只有坚持做真实的自己，内心笃定而透明，才无需任何别的东西装点颜面。

这样的果物，一经获得，堪慰平生。因为寒露节过后，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直接影响工作和生活。而此类果物陪伴，排毒养肺长精神，让人始终拥有积极向上的好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