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较真的正义持久战

一朵云霞

　　晚清的一天，湖北布政使阎敬铭和上司官文的警卫团长起了冲突。

　　湖广总督官文，生活糜烂，男女通吃，并把自己宠爱的警卫团团长安排进了知府常委班子，升其为副将。这团长人品非常低劣，“一日，率亲兵数人闯城外居民家，奸其处女”。这武汉郊区的黄花闺女自然不肯，“哭詈（lì)不从”。这团长简直是个畜生，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先奸后杀，“以刀环筑杀之而逸”。

　　阎敬铭开始并不晓得这事。他与少女家毫无瓜葛，少女家想不到来找他；何况他不是法官，也不是信访局局长，即使有人批示“请有关部门处理”，也请不到他头上来。然而他晓得这事之后，“震怒”。虽然这事与他无直接利害冲突，却与他有直接的正义冲突，他就抱定决心来冲突了。

　　阎敬铭晓得，这人伦丧尽的团长是官文提拔的，因此他不找这团长，要找就找其背后首长，“立上谒督署，索某弁惩治”。官文晓得阎敬铭是犟脾气，将这团长交出来，还能有好事？团长若被正法了，自己的龙阳之癖也无着落了，便立意保护某弁，把团长藏到了自己家里。

　　阎敬铭打探到犯罪嫌疑人的藏身处，“有顷，文介（阎敬铭）晋谒”，越公安局局长的位，来领导家里要罪犯。官文张口就是谎话，打发人应付说领导生病了，这事改天再研究。阎敬铭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领导汇报，如您伤寒感冒，不能见风，“即卧室就见亦无妨”。

　　作为无直接利害冲突者，对这等新闻，局外人要表达其良知，在网上匿名发个帖，骂骂那团长，就算不错；就阎敬铭来说，他不想方设法为上司遮掩已是很不错了。怎么说官文也是他的直接领导，他跟领导叫板，是不是不想干了？

　　官文说：我病了，你回去吧。这话听上去不沾边，其实是很有官术含量的话，这话说的是，官文对其男妾兼卫队司令犯事，已表明了态度：要保身边人，不保老百姓。作为下属的阎敬铭只需将领导这个意图贯彻执行，无须他说。何况官文已经给阎敬铭来质问领导留了台阶嘛：我病了，你权当体贴我吧。

　　如果阎敬铭就此打道回府，不再过问，也算有正义感的公务员，但阎敬铭倔上了。好，领导病了，既然有生病日，那肯定就有痊愈那天，我就在这儿，等领导龙体康复。阎敬铭也叫侍卫传话给官文：“然则中堂病必有痊时，俟其痊，必当传见，吾久居此以待可耳。”

　　阎敬铭来首长家搞静坐了。官文也不急：这是我家，我有吃有住，耗得起，你固然可以喊快餐，不过晚上睡哪儿？官文不理阎敬铭，由他静坐，打起持久战。阎敬铭一个人枯坐在官府门口，眼见天色渐黑，官文在里面欢笑：看你挺得到几时。阎敬铭也笑了，他对属员说：你从我车里拿床被子来，“命从者自舆中以袱被出”，又交代说，叫你嫂子别等我回家睡觉，我今天明天后天，都给首长祈福，给首长守门，在这儿睡了，“吾即以司道官厅为藩司行署矣”。

　　这是一场正义持久战，阎敬铭“凡卧起于官厅者三日夜”。官文首先憋不住，轮流打发其他要员来规劝他回去。阎敬铭回答得很干脆，领导不交出罪犯，不为百姓伸张正义，回家，“必不可”。游说者说了很多典故，也举了很多新闻，说跟领导斗，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不是将穿小鞋，就是将掉帽子掉小命。“二公譬喻百端”，阎敬铭却没被吓着，“终不屈，誓不得某弁伸国法不止”。那受害百姓，跟阎敬铭一点关系也没有，阎敬铭却不顾帽子脖子，不顾身家性命，为之如斯上访。这还真是堪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官员楷模。

　　让今天的人想象不到的是，下属跟领导斗法，居然是领导先认输了。官文先举白旗，“无所为计，乃自出相见，出即长跽，文介岸然仰视不为动”。领导跪腿，下属昂头，这景致谁见过？下属再怎么国法在手正义在胸，也难得见领导向下属低头吧。阎敬铭却创造了这人间奇迹。官文跪了还不算完，还得交出罪犯，“与要约，立斥弁某职，令健儿解归原籍，立启行，无许片刻逗留”。阎敬铭也给了领导面子，不让犯官就地正法，也该就地撤职吧。

　　官文“悉允诺，乃呼某弁出，令顿首文介前，谢再生恩”。这人出来，给阎敬铭跪拜，“文介忽变色，叱健儿执某弁诣阶下，褫其衣，重杖四十”，将这人打了个半死，开除公职。国法未曾彻底执法，正义未能完全伸张，至少，官员犯法，再无资格异地为官了吧。

　　其实，官文身为高级领导，面对下属如此叫板，居然没使那些给人穿小鞋的恶毒手段—待阎敬铭睡在官府门口，喊人来把他捆起来扔进监狱，饿死他，磨死他。官文此后据说“益严惮文介，然倚重愈甚”。畏怕他是真的，倚重大概是假的。正如后来官文“密疏保奏山东巡抚”，向皇帝密荐，推荐阎敬铭升任山东省长，这也不完全是推荐，而是将他排挤出自己的地盘。排挤以推荐方式进行，比排挤以官杀来搞，还是好些吧。以此而言，官文这等官员也难见了吧。所以，对官文，也不必有太大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