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呼应

心中的歌

    小区路口有棵年龄高迈仍粗壮遒劲的桑树，总让我想起故乡村口的那棵——时时提示着故乡的温馨、村庄的宁静、农民的质朴和土地的生机。
　　每天上下班进出小区路口都看到桑树站在那里，面对脚下水泥的冰冷覆盖，沉默而执著地存活着生长着，一树星辉亲切地迎送着我。但直到今年清明节，我都没有意识到桑树和天地及其生命链上的伙伴存在着的那种令人感动的生命呼应。清明时节雨纷纷，给树木花草带来油油的滋润。经过风雨又风雨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棵路口的桑树似乎一夜之间怒茁了满树芽苞，洋溢着满树隐隐约约的绿意。隐隐约约的绿意沁人心脾，让我感到勃发的生机和昂扬的生命力。八十一年前，茅盾在乌镇乡间塘河的高岸上一定是据了这勃发的生机和昂扬的生命力的感觉，才体会到蚕农老通宝心头升起的希望和喜悦的。
　　桑树怒茁的满树芽苞让我想到了小说《春蚕》的故事，但更要紧的是让我想到了去年我受人之托接养的七条蚕宝宝，它们作茧自缚、破茧而出、变成蛾子、雌雄交配后所产的卵。蚕蛾刚产下的卵颜色如脱了壳的小米嫩黄嫩黄，后来变成了淡咖啡色，再后来变成了中灰色、深灰色，看上去像油菜子或是三分之一大小的黑芝麻。但是蚕卵什么时候呈现绿色孵出蚕蚁，我还不知道。茅盾在小说里说，老通宝的蚕卵近谷雨边会呈现绿色、孵出蚕蚁，但我也不敢仅凭小说写的那样，挨到谷雨边才去看我的蚕卵，怕蚕蚁早孵出来了吃不上桑叶而不幸夭折。
　　看到小区路口桑树怒茁的满树芽苞后，我一回到家，便取过装蚕卵的盒子看视。当我看到果真已有孵出的细小蚕蚁，三三两两或匍匐或蠕动或昂首作探顾状时，心头不禁一热。那桑叶似乎是掐准了蚕蚁已破壳而出，便怒茁满树芽苞；而这蚕蚁也似乎是掐准了桑叶已爆了芽，才破壳而出。这蚕蚁的破壳而出，实在像极了另一种风景的种子发芽，表达出令人称奇令人感动的生命呼应。
　　我终于有了机会全过程饲养起了蚕宝宝。以前只知道长虫、大虫、老虫这些或令人恐惧或令人恶心的东西，现在才知道这蚕原是天虫，可宠可爱可亲可昵。我从小区路口的桑树上采摘鲜嫩的桑叶铺满盒底，用牙签极为小心地逐条挑起这些刚孵出来不久的不满三毫米长的蚕蚁，放置到嫩叶上。不久我看到桑叶表面出现被吮啮出极细小的麻点，我就知道这些小精灵一开始就健康能吃，定能茁壮成长的了。
　　一直不明白老通宝他们怎么是在谷雨前后那么整齐地收蚕的。我的一百多条蚕蚁是在清明谷雨间的近二十天里先后孵出来的，最后一条孵出来时先前孵出来的最大已长到五公分长，可称大哥大大姐大。大哥大大姐大最后做茧前长到了七公分，长得滚滚圆圆、体色通透，像郑春华《甜甜的托儿所》里写到的，在母亲头发间如玉蝴蝶翻飞的女孩嫩生生胖嘟嘟小手的手指头。我真的是情不自禁轻轻拈起她们放于手心，俯下脸腮轻摩她们洁白的身体，收获一种凉凉的冰清玉洁的感觉。我的蚕们像人体细胞完成四次分裂般完成了四次蜕皮，开始上山做茧。这次因为有七十多条蚕成功做茧，我有多次机会观察到，蚕做茧前都会排净体内，最后的蚕屎是土黄色的，尿液是清水般的，它们一定是呼应着大地和河流，告诉人们自己生命之所从来。
　　蚕的幼虫从吸收所有波长的光的黑色的蚕蚁，长成反射所有波长的光的白色的熟蚕，完成了自身成长过程中充满诗意的生命呼应。这种黑白相望的生命呼应，具有光学意义上的关于获取和奉献命题的暗示。我的蚕们在立夏以后“春蚕到死丝方尽”，小满以后夏蛾重生卵始出。它们先先后后此起彼伏没完没了振扇翅膀发出求偶的频率，听起来犹如微型马达不舍昼夜轧轧转动。蚕蛾们久已不吃不喝却能葆有这种能量振翅不休，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黄维在抚顺监狱心心念念想发明的永动机。微型永动机运转了半月有余，现在蚕们的马达声终于衰落下来寥落下来。但它们竭尽生命能量，已从容留下来一片又一片新生命的种子，去酝酿下一次充满激情的生命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