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浓郁的念乡情结,历经几千年的沉淀,早已根深蒂固于人们的灵魂深处。叶落要归根,人死要回乡。离乡之愁,思归之渴,已成为中国人亘古而又常新的抒写情怀,这如同生生不息的生命延续一样,从古至今,跫音不断,歌咏不绝。
然而,何为故乡?我试着从学理与感性的角度进行比较,探寻一番。
故,据汉典注释为:形声。从攴(pū),古声。从“攴”,取役使之意。据互动百科解释为:“古”意为“从前的”、“往昔的”,“攴”意为“执行”。“古”与“攴”联合起来表示“按照古代习俗”、“实行古代的做法”。
乡,据甲骨文,整个字像两个人相向对坐,共食一簋的情状。据汉典注释为:自己生长的地方或祖籍。据互动百科解释为:在客地称原籍为乡。
故乡,汉典则解释为:家乡,自己出生的地方。
对于“故乡”一词,我查了很多的资料均与以上解释相差无几,然而我却始终觉得这些解释太过于生硬,学理性太强,似乎与人性情感相去甚远,更不符合每个远离故土游子的心境。不过,回头一想,那本就是一个僵尸般的表述而已,也许我不应该过分去追求它的人性美与情感美。
可是,当我看到甲骨文的‘“乡”字,我似乎真切地看到曾经的亲人对坐于桌前,大家谈笑风生,品尝着佳肴与陈酿,一派详和的氛围。我又似乎看到远游的离乡人回归故里,与亲人,朋友一起举怀畅饮,诉说离乡的孤凄与回归的喜悦,润泽的空气浸透每颗跳动的心灵。
我叹服古人造字的生动,鄙夷后人解释的技拙。活脱脱的思愁与离绪被湮灭得无影无踪。在我的心里,故乡是游子寤寐辗转的哀叹,故乡是游子翘首盼归的凝神,故乡是游子抚慰伤痛的港湾,故乡是游子搁置灵魂的圣地。
月是故乡明,天是故乡蓝,水是故乡甜,人是故乡亲。故乡的一事一物都会让人产生认同感,亲近感。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纸乡书,一句乡音,一抔黄土,无不寄托着离乡人的浓厚情愫。无论离乡距离有多远,无论离乡时间有多久,故乡的一切始终难以割舍,永远是心中挥之不去、磨之不灭的烙印。
故乡,一段难以忘却的岁月。故乡,一个宏大悠远的空间。
故乡,故乡,游子心灵的归属。
二
古往今来,多少文人游子讴歌悲叹殷殷思乡念国之情,可谓千古吟不厌,万卷难枚举。
我国最早思乡之作诞生于诗歌总集《诗经》。《小雅?采薇》这样歌吟:“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戍边战士忧伤之心,思乡之情,何等炽烈!
《卫风?河广》如是诉说:“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如今读这诗犹如身临其境,为之所感。反复的诵读,我似乎回归到诗人的久远年代:一位离开家乡的宋国游子,长久寄居卫国,思念故乡的忧愁一直象蚕丝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虽然卫国的朝歌与故乡只是隔黄河而相望,但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回乡探视。这一天,他来到黄河边,伫立良久,踯躅不前,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故乡,却不能归去,他内心焦急如火撩,久积于内心的思乡之愁宛如泄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发出振聋发聩的呐喊:“谁说黄河很宽?一枝芦苇就可以渡到对岸。谁说宋国路很远?我踮起脚就能看到。谁说黄河很宽?连一只小船都容不下。谁说宋国路很远?我不要一个上午就能走到。”
如今的黄河,我们不能不谓之宽广汹涌,相对于春秋时代的交通工具,黄河更无须说有多么危险,然而在诗人眼中,一苇便可渡过,一只小船也容不下,此确实为夸张手法的妙用,但更让我感慨于诗人思乡之情真意切,闻者莫不动容。
屈原感楚国危机而作《哀郢》,“乱曰:曼余目以流观兮,冀一反之何时?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诗人对故乡至死不渝的深切思念,诗人用生命抒写的爱国情怀,夺人心魄、摧人肝肺,他那悲壮而激奋的思乡之情,爱国之火点燃多少后世志士之薪。
刘邦平定天下,回归故乡沛县,志满得意,感泣而唱《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思乡念国的主题从未在中国的土地上被淡忘,后继诗词不绝于耳。江淹《别赋》,“视乔木兮故里,诀北梁兮永辞”;柳宗元《闻黄鹂》,“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李白《渡荆门送别》,“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李白《春夜洛城闻笛》,“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纳兰性德《长相思》,“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高适《除夜作》,“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也许是中国历代太多的战乱,人们失去精神的国度,他们颠沛流离,居无定所,他们在异乡流落,现实的危机与困苦,迫使他们只能在对故乡或者故国的幻想中卸下背负着的沉重枷锁。也许是中国地域的博大宽广,异域的风俗导致他们内心的不适与抵触,孤独、寂寞和忧愁激发他们从对亲人的思念中寻求一丝心灵的慰藉。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前人尽情地宣泄他们内心的忧愁,小心地抚平他们内心的伤痛。他们用古老的带着韵律的歌唱告诉后人,无论离乡离国,他们的心从未走出故乡。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子,那些两两相对词语,也因为心系故乡的缘故而成为空谷绝响。
三
中国几千年的农耕文明造就国人思乡情结尤为突出,乃至于成为民族性特征。然而思乡之情也并非国人所独有,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自己的祖国是全人类共同的情感。西方商业文明下也同样存在思乡念国之情,只要是人之真情的流露,同样让人感涕而泪涌。
波兰著名作曲家,钢琴家肖邦迫于时局动荡必须要离开波兰,他写下了如此感人的一段:“我还在这里,我不能决定启程的日子。我觉得,我离开华沙就永远不会再回到故乡了。我深信,我要和故乡永别。啊,要死在不是出生的地方是多么可悲的事!”离别的痛苦、永别的预感折磨着他。临行那天,友人们在城郊为他送行,赠送他一只满盛祖国泥土的银杯,让祖国永远在异邦伴随着这位即将远行的游子。更使肖邦感动的是,他的老师埃尔斯纳和华沙音乐学院的一些同学们,竟已等候在那里,并演唱了埃尔斯纳特地为送别肖邦写的一首合唱曲《即使你远在他乡》,“你的才能从我们的国土中生长,愿它到处充分发扬……通过你乐艺的音响,通过我们的玛祖别克、克拉可维亚克(波兰民间舞曲)显示你祖国的荣光。”这样的送别场面,这样激动人心的词句,使肖邦百感交集,不禁失声痛哭。
肖邦在法国巴黎一住就是18年。年仅39岁的他终因劳累过度,肺结核病复发而一病不起,弥留之际,肖邦紧紧握着姐姐路德维卡的手,喃喃地说:“我死后,请把我的心脏带回去,我要长眠在祖国的地下。”
一个即将殒灭在异国他乡的生命,临终唯一的心愿就是要让心脏回归故土,如此深情,如此厚重,没有任何的修饰与粉装,这又何等令人黯然潸然。
英国诗人鲁珀特?布鲁克在《格兰切斯特的老神舍》中有两行流芳百世的佳句——教堂时钟已过午,尚有佳蜜伴茶馨?
短短的两行诗却给我们带来无限的想象,我的神思似乎进入一个静谧而安详庄园。午后的阳光和煦地照着芳草地,诗人独坐于园中某个角落,静品香茗,他的眼神仿佛洞穿了空间,时间仿佛又回溯到了他在家乡的往昔,那丝丝甜蜜的回忆,那依稀熟悉的场景,一幕幕,一桩桩,又浮现在脑海,还是那么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身边......诗人淡淡的哀愁和浓浓的思乡之情伴着那茶香缭绕于空气之中。我想走进与他拥抱,但又害怕惊醒他思乡的美梦。罢了,罢了,姑且让他独自品尝思乡的味道。
四
思乡之情并非只限于文人的笔下。87岁高龄的杨令弗,侨居美国近半个世纪,但是她从未忘记自己的家乡,从未忘记自己的祖国。对故乡和祖国的思念促使他接连写了两封信,拜托章行严先生和美国国务卿基辛格代为转交给我国领导人。她立下遗嘱,希望骨灰埋葬在故乡——无锡太湖之滨。她把历经艰辛带到美国的一批文物,包括书画和玉器,悉数送回祖国,以报答祖国的哺育之恩,以表达她对故土故国的无限深情。
谁说这不是一种超越了物质与空间的纯洁而真挚的情感?象雪山般圣洁的纯情,没有丝毫的杂质。虽死于他乡,身体不能归,骨灰也要回归故土。不,不仅仅是骨灰的回归,那是灵魂的回归,是一个游子依恋故乡之心灵的回归。他把那么多的珍贵文物无偿捐献给祖国,这本身是一种伟大,可没有她对祖国的一片炽热深情,她何以如此而为?所以,我说一个思乡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他有多少金钱,无论他获得多么大的荣誉,他的心永远贮留在曾经的故乡,所拥有的一切与对故乡的深情相比都不足一提。
中国大陆本土作家莫言先生首次荣膺诺贝尔文学奖,一时间,他成为国人关注的热点。有记者问到,获奖后是否会离开自己的国家,莫言痛快地说,“我离开这个国家干吗?我连高密都不想离开,我就想待在高密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里的朋友很多,这里的食物特别适合我,所以我不会离开的。”
语言勿需多么豪壮,但出自于肺腑,流淌着真情,其所蕴涵的力量,无异于惊天动地之声。莫言先生大部分作品的素材来源于他生活的故乡——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他在参军以前,当了20年地地道道的农民。这20年让他记忆最深的就是那些鬼神故事、家庭的贫困所带来的饥饿。
他用自己的创作,建构了“山东省高密县东北乡”这样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乡土世界。作品中的哪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对自然、社会、人生惊世骇俗的看法,都与母亲、童年、大自然、故乡紧密相连。
这样一个扎根于故乡的作家,怎么可能离开故土,即使生活是那样困苦,也无法抹去他对故乡的无限热爱。说实话,我真感觉提那问题的记者是多么的无知和荒谬。
五
写到此,我岂能不忆起自己故乡。那些流走的时光,像伸着细长触须的牵牛花,吸盘紧紧咬着时间的转轴,一丝丝爬上我的心墙。
故乡那些曾经的记忆向我走来。那低矮的茅屋后来变成了大瓦房,门前一块狭长地坝,一下雨就坑坑洼洼。有些是我们故意挖的小坑,用来滚泥球比赛。
春天最忙,母亲要象别家的大男人一样挑秧插秧。当缕缕炊烟轻抚过夕阳的脸庞,黄牛时而嚼草时而引吭高歌,催促夕阳快下山。母亲满身稀泥带着一脸疲惫回来了,也是在这时便开始数落了:“猪草没剁,洋芋也没刨……”我只好怏怏地跑到灶台前把柴火烧得旺旺的。
夏日,艳阳高照,几个赤裸裸的小孩把头埋在溪水里,光屁股冲着太阳摇晃。碧水潺潺的衣裳沟响起槌棒的敲击声,黑乎乎的皂角便化作白色的泡沫,一圈圈荡漾开去。那时的梦想就是能不能有几块一抹就能出泡沫的东西,后来才知道那叫服皂。
秋天载着乡亲们的期望,山上到处一片金黄,时时可见挥舞的镰刀。几个男人高亢而嘶哑的山歌在山谷回荡,我似乎看到几个调皮的音符沿山谷的缝隙一直跑到山梁。山风呼啸而来,在屋前的竹林处发出几个颤音,抖落一地的竹叶,扬长而去。我们仍光着脚丫跟在母亲身后,在地里屁颠颠地捣乱。
冬天来了,遍山皑皑的银装。邻家的大人们时常挤在火堆边摆龙门阵,我们那地儿叫“摆甜儿”。我们小孩子有时可以玩玩雪,当然,也做不出那么浪漫逼真的雪人,也就几个小雪球胡乱堆在一起,不过,那时没有玩具,真觉得很快乐。有年冬天,我居然在衣柜里捉出一窝全身通红没长一根毛的小老鼠,用雪水泡在一个密封的土罐子里,母亲说这是最好的烫伤药。
记忆最深的是,饿了没吃的,就到猪食里去挑大块一点的红苕吃,觉得味道挺香。在老家那些年物质上过得很苦,却是我最快乐的童年。是那些年的经历培养了我吃苦而劳的精神,教会了我勤俭。
现在境况好了,物质丰富了,但总感觉人浮于世,脚不触地,无法接通心与大地的灵气。沉下心来细细思索,我已经二十几年没回过故乡,也许是这个缘故吧。
小时候,我以为我走出了乡村,跳出了农门,就不会再回望,过去的一切就会从记忆中消逝,因为跳出农村走进城市是许多农村人梦寐以求的。长大后才明白,尽管我们匆忙的脚步行走在远离故土的茫茫尘世,心却永远也走不出故乡。
因为,故乡未曾从我们的记忆中消逝,我们的心也从未远离过故乡。
|